天邊滾來幾片鉛雲,像墨汁滴在澄澈的玻璃上,緩緩洇開。晾衣繩上最後一件白襯衫仍在風中掙紮,直到第一顆雨珠穿透紗窗,在書頁間炸開一朵半透明的花。
梧桐葉子先是矜持地顫動,很快便跟著雨的節奏跳起舞來,翠綠的裙裾翻卷,露出葉背銀白的襯裏。柏油路騰起白霧,積水裏浮著碎金般的泡影,那些趕路的車轍、腳印、軲轆印,都隨著漣漪一圈圈融化了。此刻最愜意的要數牆根的青苔,它們正舒展著沉睡經年的褶皺,把黴綠的觸須探向人間。
我常疑心落雨時分,時光會變得格外慷慨。雨幕像透明的繭,將人溫柔包裹。案頭茶煙嫋嫋,玻璃缸裏的金魚忽然活潑起來,鱗片折射著窗外的天光,把遊動的影子拓在粉牆上,宛如宣紙洇開的水墨。鄰家少年抱回淋濕的足球,褲腳濺滿泥點,卻像披著勳章般神氣,雨水順著他揚起的下巴淌成銀河。
暮色四合時,雨腳漸疏。雲隙漏下一縷夕照,給積雨雲鍍上金邊,恍若天神遺落的鎧甲。合歡樹抖落滿身珠玉,濕漉漉的花絲垂下來,像美人卸妝時散落的胭脂。排水管仍在叮咚作響,彈奏著即興的尾聲。晚歸的燕子掠過水窪,翅尖點破的倒影裏,霓虹次第亮起,將滿街水光染成七彩的綢緞。
最深情的當屬夜雨。雨珠叩窗的節奏忽密忽疏,如同故人欲語還休的絮語。遠處高架橋上的車燈在雨簾中暈染成流動的光河,恍惚間竟像是童年見過的螢火蟲溪。雨聲中往事如蓮綻放:外婆搖著蒲扇講白蛇傳的夏夜,與同窗共撐一傘走過的林蔭道,還有那個暴雨突至的黃昏,陌生人遞來的半柄藍格子傘。
及至破曉,積水映著靛青的天色,蟬蛻漂浮其中,像擱淺的小舟。被雨水浸潤過的晨風格外清冽,攜來玉蘭將謝未謝的芬芳。磚縫裏鑽出幾簇鵝黃色的地錢,蝸牛在葉脈上寫下銀亮的詩行。整座城市像是被重新澆鑄的水晶鎮紙,連鴿哨聲都變得玲瓏剔透。
這樣的雨天,總讓人想起宣紙上暈染的山水。墨色在潮濕中蘇醒,峻嶺化作青煙,江河漲破絹帛。而我們都是畫中遊走的留白,被雨水浸潤得溫柔透亮。當雲破日出,那些懸在葉尖將墜未墜的水珠裏,或許正藏著整個夏天的清光。(崔文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