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驚春清穀天”,當布穀鳥銜著最後一聲春啼掠過山野時,天地間懸垂的雨簾忽然變得綿密起來。這是暮春的休止符,也是夏日的序章,二十四節氣流轉至此,便有了個溫潤的名字——穀雨。老農常說"雨生百穀",仿佛天地間所有蓬勃的生機都在這時節的雨水裏浸泡著,待到某個清晨,便會齊刷刷地破土而出。
穀雨總帶著水墨畫的韻致。遠山含黛,近水浮煙,連簷角翹起的瓦片都印著水痕。我立在廊下看雨,簷溜在青石板上鑿出淺淺的凹痕,像誰用銀絲繡了串珠簾。此時的雨絲不再有春寒料峭的凜冽,倒像是蠶娘新繅的絲線,柔軟地垂落人間。柳絮裹著雨珠飄搖,恍若萬千銀蝶掠過黛色瓦簷,落在沾衣欲濕的杏花風裏。
各個城市牡丹叢正醞釀一場盛大的花事。穀雨三朝看牡丹的習俗已綿延千年。晨霧未散時,層層疊疊的牡丹便頂著露珠次第綻放,姚黃魏紫在濕潤的空氣裏舒展花瓣,連雨水都染上了胭脂色,那抹明豔的國色,原是歲月寫給春天的絕句。
布穀聲裏,勞作的農民披著雨衣走向田間。穀雨時節的泥土鬆軟如新發的麵團,赤腳踩下去會留下深深的足印。插秧的農婦彎腰時,發髻上的銀簪與水麵粼粼波光交相輝映,青秧入水的刹那,驚起一串透明的氣泡。老人蹲在田埂上卷煙,看年輕人駕著鐵牛翻耕土地,笑著念叨:"穀雨前後,種瓜點豆,節氣不等人呀。"泥土的腥氣混著新芽的清香,在濕潤的風裏釀成獨特的芬芳。
溪畔的香椿樹抽出了紫紅的嫩芽。母親挎著竹籃采摘時,總說這是“吃春”的最後機會。焯過水的香椿拌豆腐,青瓷盤裏盛著整個春天的鮮嫩。這樣的日子裏,連晾在竹竿上的藍印花布都格外明淨,吸納著天地間豐沛的水汽。
暮色四合時,村口的曬穀場浮起潮濕的霧氣。歸巢的燕子在電線上排成五線譜,老牛反芻的聲響混著蛙鳴,在漸暗的天色裏此起彼伏。誰家灶膛飄出艾草的清香,蒸籠裏青團正泛著油光。忽然想起古籍裏說"清明斷雪,穀雨斷霜",這綿密的雨原是在為萬物舉行加冕禮,待得雨幕收盡,滿目便是蒼翠欲滴的夏天了。
子夜忽聞驚雷。雨點急促地敲打窗欞,像無數小鼓槌在天地間奔走相告。起身推窗,但見閃電劃過時,院角的植被正舒展著新葉,雨水順著葉脈奔流而下,仿佛綠色的河川。這樣的雨不似江南尋常的纏綿,更有北方漢子的烈酒,酣暢淋漓地澆灌著土地。想起農諺說"穀雨有雨兆豐年",恍惚看見無數嫩芽正在黑暗的土壤裏舒展腰肢。
晨起雨歇,瓦當上的積水映著朝霞,恍若散落的瑪瑙。牆根的苔蘚又厚了三分,石階縫隙裏鑽出星星點點的小草。穀雨時節的人間煙火,原是最質樸的詩行,寫在潮濕的泥土裏,寫在勞作的掌紋中,寫在每個凝視新芽的瞬間。
天地不言,自有大美。這暮春時節的穀雨,既不是立春時小心翼翼的試探,也非驚蟄般驚天動地的宣言。它像位沉默的繡娘,用雨絲作線,將希望繡進土地,讓生命在濕潤中完成最後的拔節。當柳絮沾衣的刹那,我們終將懂得:所有對光陰的敬畏,都藏在順應天時的耕作裏;所有對生活的熱愛,皆在細嗅薔薇的駐足間。(崔文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