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北岸的穀雨,總裹著三兩分沙塵氣。在家鄉晨起推開門栓,簷角鐵馬叮咚作響,竟沾著細碎的榆錢。這節氣原是帶著犁鏵的,一夜間剖開板結的黃土,溝壑裏淌出金燦燦的墒情。
麥苗在風中翻湧成綠浪,葉尖挑著露水,倒像是舉著青銅酒爵祭天。老把式蹲在地頭,撮把濕土在掌心揉搓,指縫漏下的不是土末,倒像漏著《齊民要術》裏的農諺。遠處塬上傳來秦腔調子,唱的是"穀雨前後,種瓜點豆",拖長的尾音驚起野鴿子,翅膀撲棱棱掠過新翻的田壟,倒把春色攪得更濃稠。
村口古槐最解春意,蒼皮裂處迸出簇簇白花。樹下支著榆錢飯攤子,青石磨盤轉得吱呀,雪白的榆錢摻著黃米麵,在籠屜裏蒸出團團雲霧。穿紅襖的媳婦端著粗瓷碗,碗底沉著醃香椿芽的翡翠碎,這北地春鮮不需膏粱配,單是捧在手心,便接了地氣。
學校牆根泛著堿花的青磚上,孩子們用葦杆蘸水寫著"雨生百穀"。嚴厲的老師握著戒尺踱過回廊,忽見窗欞外梨樹堆雪,竟脫口吟出《月令七十二候》的注疏:"萍始生,鳴鳩拂其羽..."話音未落,一陣急雨掃過屋瓦,把硯台裏新磨的鬆煙墨,洇成遠山含黛的模樣。
最妙的是向晚時分。西邊塬頭還懸著半濕的日頭,東溝已漫起淡青色炊煙。牧羊人甩著紅纓鞭梢歸來,鞭哨驚醒了沉睡的苜蓿地,紫花忽地綻成繁星。羊群踏起的塵土裹著草香,竟在半空凝成暮色裏的佛曉,教人分不清是春雨洗過的黃昏,還是秋風未至的黎明。
窯洞前的石臼盛滿新汲的雨水,老奶奶往裏投了桃枝柳葉,說是要釀"穀雨湯"。這古早的方子載在泛黃的農書裏,說此水可明目,可祛邪。雨腳漸歇時,簷溜滴答數著更漏,恍惚聽見《呂氏春秋》在黃土裏發芽,二十四節氣的骨節,正在麥管中悄悄拔響。(陳金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