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時,老宅的天井裏總浮動著淡淡的蜜香。推開朱漆斑駁的木門,二十米高的枇杷樹便斜斜探進半空,虯曲的枝椏如翻湧的綠浪,將四方的天光切割成細碎的金箔。這棵樹是外公在我出生那年種下的,樹幹上刀刻般的年輪裏,嵌著三代人的童年指紋。
春寒料峭時,枇杷樹便抖落滿身枯葉,枝頭卻擎出米粒大的花苞。那些鵝黃的花骨朵像被北風凍僵的蝶蛹,倔強地蜷縮在褐色的枝椏間。我和表弟常舉著竹竿去捅花苞,冰涼的雨珠混著花香濺在棉襖上,凍出細小的冰晶。待到暮春,滿樹的花瓣忽然在某個清晨訇然綻放,淡雅的清香裹著晨露滲進青磚縫裏,連巷口打鐵鋪的爐火都變得溫潤起來。
夏天才是枇杷樹真正的舞台。當桃李還在嫩綠中羞怯,枇杷果已像翡翠珠子綴滿枝頭。外公總在黎明前架好竹梯,將我抱上結實的橫木。我踮起腳尖摘下最飽滿的果實,青澀的汁水順著指尖滴落,在晨光中折射出彩虹的光暈。最熱鬧的是全家總動員的“枇杷大會”,外婆用井水衝洗的果子堆成小山,媽媽用蜜糖醃漬,爺爺則把曬幹的枇杷葉收進藥箱——那些泛黃的葉片,曾是幼時枕邊最涼爽的夏夜。
秋風起時,枇杷樹褪去繁華,換上金黃的秋裝。滿地落葉像打翻的琥珀,我和表弟常蜷在厚厚的葉堆裏捉迷藏。偶爾有未落的果實被鳥雀啄食,樹梢便傳來此起彼伏的啁啾,仿佛在抗議我們的頑皮。而冬天最是神奇,白雪覆蓋的枝椏間,偶爾會垂下幾顆凍僵的枇杷,像極了冰糖葫蘆,引得我們踮腳去夠,冰涼的觸感在舌尖炸開,竟比糖葫蘆多了幾分清冽。
如今老宅的圍牆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鋼筋混凝土的叢林。枇杷樹依然站在原地,隻是樹冠被電線割裂成不規則的碎片。去年深秋,我站在樹下仰望,忽然發現枝頭殘留的幾顆枇杷,正被秋陽鍍上蜜糖般的光澤。恍惚間,又回到那個舉著竹竿捅花苞的清晨,外公的呼喚聲混著枇杷花香,在時光的縫隙裏若隱若現。 (黃潔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