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風從終南山一路逶迤而來,拂過城牆磚縫裏新綠的苔蘚,在護城河的水麵點出細密漣漪。這座被時光打磨得發亮的古城,忽然在某一個清晨被淡淡的粉色霧氣籠罩——西安的櫻花開了。
最初發現這抹春訊的,是南門早市賣甑糕的老李。他推著吱呀作響的三輪車穿過書院門時,一滴露水正巧落在他的藍布圍裙上。抬頭望去,青灰色城垛旁斜逸出的櫻枝上,三五朵緋紅的花苞在晨光裏半闔著眼,像未醒透的唐朝仕女。“今年的花比往歲早咧。”老李嗬出的白氣與甑糕蒸騰的熱霧交融在一起,給這幅水墨畫添了道人間煙火。
西安人賞櫻,總繞不過交大那條著名的櫻花大道。我穿過興慶宮公園殘存的唐代夯土層,遠遠就望見一片流動的霞雲。穿漢服的姑娘們執團扇撲打飛舞的花雪。快門聲裏,現代數碼相機記錄的卻是長安城延續千年的春日雅趣。
若論底蘊,青龍寺的櫻花才是真正帶著記憶的。空海和尚當年手植的那株早已化作泥土。寺裏的櫻花與別處不同。或許是因了香火熏染,那粉色裏總摻著幾分檀香色的莊重。有穿袈裟的僧人拎著水桶走過落花滿地的石徑,驚起兩三隻灰鴿。它們撲棱棱飛向經幢頂端時,帶起的花瓣雨在陽光下晶瑩剔透,恍若敦煌壁畫裏飛天的衣帶當風。
城裏人總愛追逐名勝,卻不知尋常巷陌的櫻花更有真趣。西郊某條不知名的小路上,有戶人家在院牆外種了排山櫻。晨起買豆漿的婦人經過時,總要駐足看看今天又新開了幾朵。賣肉夾饃的攤主在花樹下支起遮陽傘,案板上的麵團也染了淡淡花香。
這樣的場景在西安隨處可見。環城公園裏打太極的老人,衣袖帶落的花瓣飄進京劇票友的茶盅;寫字樓下的外賣小哥在等單間隙,舉起手機拍下玻璃幕牆映照的櫻花倒影;甚至地鐵施工圍擋的縫隙裏,也有倔強的櫻枝探出來,給冰冷的鋼管係上溫柔的蝴蝶結。
櫻花的花期實在太短。前日還轟轟烈烈開成雲海的枝頭,一場沙塵過後就隻剩零星幾朵。興慶宮公園的管理員拿著竹掃把清理落花時,總要把特別完整的幾朵夾在值班登記本裏。“幹透了能香一整年哩。”他說這話時,正巧有穿唐裝拍婚紗照的新人走過,新娘的頭紗被風掀起,他連忙用掃把按住即將被卷走的花瓣。
夜色中的櫻花別有一番風味。大雁塔北廣場的夜櫻在射燈下宛如水晶雕琢,而本地人更愛去大唐不夜城看“櫻花雨”燈光秀。全息投影的花瓣與真實落花交織飛舞時,穿襦裙的解說員正在講述遣唐使阿倍仲麻呂的故事。遠處鍾樓的燈光勾勒出盛唐輪廓,近處小販叫賣著櫻花形狀的冰峰汽水瓶扣——曆史與現實,在這座城市從來都是如此水乳交融。
西安的櫻花終究是不同的。它們開在青銅器般厚重的曆史底色上,卻綻放出瓷器般的脆薄美麗;它們見證過“春風得意馬蹄疾”的進士及第,也撫慰過“烽火連三月”的離亂之人。當一朵櫻花飄落在碑林博物館的瓦當上時,我忽然明白,這座城之所以能讓人念念不忘,正因它懂得用堅硬的城牆保護柔軟的花事,讓每一個春天都成為穿越時空的邀約。
護城河的水位又漲了幾分,倒映著岸邊新生的垂柳。賣櫻花酥的推車傳來芝麻與蜜糖的甜香,幾個孩童用落花在石板上拚出歪歪扭扭的“長安”二字。風起時,所有關於春天的記憶都隨著花瓣旋上晴空——你看那最高的一朵,是不是正飛往大明宮遺址的方向。(馬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