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舞天真:嗬,翠翠
《邊城》,合上書頁,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思緒飛到了湘西,那個和我家鄉一衣帶水的小地方。漂泊異鄉的我佇立在窗前,望著家鄉的方向,緬懷塵世最後一抹真摯而飄渺的愛情。 窗外寧靜,人往往在靜謐中會生出種種幻想,我的思緒澎湃,在寂寞中想起了翠翠,想起了一段遙遠的情愛。 我的初戀在我考上大學離開凱裏不久就斷送了,我曾經時常在夢中憶起曾經給予我無數感動的她,可離開家後經過的每一個地方卻再也滋生不出初戀那種潮濕的情意了。 想起翠翠,是無可拒絕的,可翠翠隻能在紙上和我說話,遙遠、蒼茫,而又觸手可及。在沈從文的小說中,翠翠穿著簡樸的花衣裳,向我愈走愈近。悠遠的曆史布滿了灰塵,但翠翠的眼眸正穿透厚重的時間隧道,時間沒有改變她眼眸的顏色。“翠翠在風日裏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人又那麼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做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後,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從人性的某種意義上說,大凡讀過《邊城》的人,心裏都有著一個翠翠。在最孤獨無助的時候,翠翠陪伴在身邊,她不是紅袖添香的那一類長裙曳地的女子,她是在不知歸期的旅途中,靜靜陪著你的那一個知心的紅顏知己,與你同分享旅途的甘苦,你想伸手牽著翠翠,同遊人間,但牽不著,但隻要一閉上眼睛,翠翠就來了,朝著你微笑。也許就在某個深夜,你從深不可測的夢中驚叫著醒來,翠翠就立在你的床邊,脈脈地凝視著你,淒婉得讓你落下眼淚,在那母性的目光中,你一顆驚叫害怕的心靜了下來,如冬日覆雪下春芽一般沉靜了。 翠翠是至美的一個夢幻,人們久久不願在夢幻中醒來。翠翠麵對庸俗的塵世,她融合了中國遙遠鄉村對於情愛、自然、人性及生命最本真的一麵,或者說翠翠就是森林中的一隻無助的羚羊,她屬於自然,她的渾身顫動著自然純樸的美,之所以她清明透潔,是美的圖騰。美無所不在,所以翠翠無所不在。 就這樣,翠翠長久地陪伴著我,在我生命每一個孤苦的歲月中,使我有充足的勇氣去麵對情愛麵對俗世,她儼然一杯能夠排遣孤寂的米酒,使我沉醉。翠翠不屬於我,我不能完全擁有翠翠,這顯得我太自私,但翠翠總是在我精神最需要的時刻,不期而至。 也許,沈從文永遠無法知道在他作品之外還有這麼一個翠翠,唯我所擁有。在《邊城》裏,沈從文自私而固執地把翠翠交給了二老儺送,這顯得沈從文的不大度,在儺送及翠翠的人生況味中,人們隻能隔著遙逝的曆史塵煙羨慕地想著翠翠,想起翠翠的種種遭遇。 翠翠在水邊成長,像水一樣無意識地美麗著,她像河岸偶然的風吹落在溪畔的一枚種子,然後成長為豔麗的花朵。她的父母在俗世中死於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她的父親為了維護一個軍人的威嚴選擇了不能同生既可同死,她的母親在生下她後,故意吃下許多冷水追隨自己的愛人而去,而翠翠在她幼小的人生經曆中懵懵懂懂,是不知道愛情的。她隻能在世俗的邊緣,如屋後的一畦韭菜,茁壯地生長著,沈從文將她永遠地隔在世俗之外,把她的生命期望捏滅,不留下一絲幻想,在天保和儺送之間,也許會有一個美好的世界屬於翠翠,但天保死了,儺送也出走了,留下淒美,留下她把守的渡口,消融著她的青春。我不知道,我永遠不會知道,是沈從文的狠心還是出於他人性的善良,看穿了塵世的汙濁,不忍心讓翠翠融入汙濁中去?可人性最底層的善良最終抵擋不住世俗的誘惑。隻是,翠翠的生命出路在哪裏?她那純潔如水的愛情在哪裏?沈從文把這一切推向了淒涼和絕美。愛情,這美好的字眼,不可觸摸,像煙塵一樣朦朧,像青春容顏一樣稍縱即逝,翠翠隻能在河岸注視自己的愛情和青春了。當翠翠理解到這短暫而豔美的愛情要死死抓住的時候,天保墮江了,爺爺猝死了,儺送也出走了,一切美好的期望灰飛煙滅了,這是一個悲劇,悲劇與愛有關,麵對逝者如斯的江水,翠翠隻能孤寂地把守一成不變的渡口,她將在這渡口裏等待她的儺送歸來。青春就像流水一樣逝去,珍貴的愛情更應該毫無猶豫地把握住,沒有愛情的一生,是孤苦的一生。翠翠為了心中的愛情,甘願守著流水,把青春押了上去,可是“到了冬天,那個圯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裏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來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翠翠會不會等來她心中的儺送?我們不得而知。隻知道這段等待是如此的揪心,如此的生疼啊!美麗的翠翠就這樣把生命交付給遙遙無期的等待,交給了未知無窮盡的世界,她實在不應該在遙遙無期的等待中幹耗一生,她蓬勃的生命不應該是這個結局。也許,儺送就這樣遠走天涯海角,心中滿是他的翠翠,而可憐的翠翠伴著古老的渡口,慢慢老去。這樣,翠翠的一生,因愛不完整,留下遺憾,留下悵望,可另一麵,翠翠因對愛的忠貞又使她的生命比任何人都完美。 推窗遙望深邃的夜空,“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我在朦朧中看見翠翠就坐在我不遠處,嬌小憔悴,望眼欲穿。我不會唱歌,不會使她的夢中出現虎耳草,不能給她寒冷的夜裏帶來遊絲般的溫暖,當我提筆寫下這篇文章,我知道我是無助的,想起她,想起她的愛,我隻想哭。也許這都太遲了,翠翠和儺送都一去不複返了。他們在時間的深處遠離著我,翠翠那簡樸的花衣裳,帶著遙遠的氣息,消失在曆史深邃處,我無法觸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