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增戰:活著
她是我見過的最不幸的女人,她遭遇過家庭暴力,離過婚,死過丈夫,死過孩子,一生經曆過不懂的愛她的男人,愛她的男人和不懂得什麼是愛的三個不同男人,她的不幸超過那些影視文學作品憑空杜撰出來的所謂不幸故事百倍。她也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女人,不管生活如何對她不公平,她也從沒用向命運低過頭,沒有埋怨過任何人。
她長相出眾,年輕的時候在村裏是數得著的漂亮姑娘。24歲那年,她按農村的習慣,經媒人介紹,嫁給了鄰村一位民辦教師。那位民辦教師相貌堂堂,卻是一個表麵正經的衣冠禽獸,結婚的頭一年,他對她還有新鮮感,可是從結婚的第二年開始,新鮮感過後,他覺得她已經沒用什麼可以吸引自己的地方,於是開始打她,她的身上經常布滿了他棍棒毆打的傷痕,她想可能是自己什麼事情沒用做好,才會惹他生氣,於是象往常一樣把做好的他愛吃的飯菜端到他麵前,把熱好的洗腳水端到他麵前,他卻絲毫感受不到她的愛意,隻是覺得她像一個沒有任何情調的陌生女人。她不願意向任何人說起他們之間的越來越深的隔閡,可是後來,他卻向自己的父母說她在外麵有了人,公婆不願意聽她任何解釋,和丈夫站在同一立場上,覺得她是這個家裏的多餘人。她白天有幹不完的活,晚上,還要忍受丈夫和公婆的毒打。最後,丈夫竟然領了別的女人回家,晚上還要把她趕出家去。公婆嫌她沒有讓這個家早點抱上孫子,到處說她是一個不會下蛋的母雞。
女人的心碎了,終於狠下心來,和那個負心的人離了婚,告別了那個不懂得愛她的男人,告別了那個讓她傷透了心的地方。
離婚讓女人學會了平靜的生活,學會了平靜的活著。離婚以後,女人足不出戶,生活過的平淡而寂寥,直到遇到她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他也是一個離過婚的人,前妻愛慕虛榮,跟著一個有錢的老板頭也不回的走了,他們經人介紹認識,彼此感覺到對方是一個能和自己渡過以後歲月的人,於是他們走到了一起。
婚後的生活,過得平淡而安逸,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著說不完的知心話,男人每次做完工回來,迎接他的總是四個精致的小菜和一碗燙好的米酒,還有女人那深情的笑容和埋怨他在外麵幹活不顧惜身體的嘮叨。男人每次去城裏,總要記著給女人捎回她喜歡的小東西,有時候是一個發卡,有時候是一塊手帕。
結
婚一年,他們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女孩白白胖胖,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幾乎人見人愛。孩子的出生,為這個家庭又增添了許多溫馨和幸福。
這樣平靜和幸福的生活過了五年。如果生活繼續這樣過下去,那他們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夫妻,可是生活卻又對她露出了不幸的眼睛。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經常呼吸急促,送到省城兒童醫院檢查確診為先天性心髒病伴有小兒麻痹,醫生告訴他們,這種病沒有很好的治療方法,隻能聽天由命,患上這種病的孩子一般隻能活幾年,最多活不過十二歲。那一刻,他們幾乎要絕望了。孩子一生下來,就要忍受絕症的痛苦,就要注定在痛苦中提前離開這個世界。但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啊,那個母親會忍心舍棄自己的孩子?女人流著淚和丈夫把孩子抱回家裏,四目向望,一夜無語。第二天早晨,他們互相望著對方一夜沒有合眼,早已紅腫的眼睛,彼此對對方說,讓我們把孩子養大吧,隻要她活一天,我們就讓她過一天有父母孩子應該過的生活。
孩子一天天長大了,可是你們可能不知道患有先天性心髒病伴有小兒麻痹的孩子長大的樣子,孩子由於先天心髒發育不全,無法為身體造血,身體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樣發育,身體還像嬰兒的身體一樣大,頭卻長成象正常五、六歲孩子那樣,臉色黑清,沒有血色。孩子無法走路,影響到她的智力發育,每天隻能抱在懷裏,說最簡單的一兩歲孩子的語言。
孩子的病經常會發作,發作起來沒有根治的辦法,隻能靠打吊瓶減緩症狀。幾歲的孩子經常手上紮滿了針眼,看到孩子打針時痛苦的哭聲,女人的心都碎了。
孩子抱在懷裏,一天比一天重,卻永遠也好不了。那幾年裏,他們幾乎把所有的積蓄都花在了為孩子治病上,男人在外做兩份工作,女人在家照顧孩子,家裏少了許多歡聲笑語,多了許多沉重和歎息。
終於,孩子的病情越來越重,連續找了好多大夫都無濟於事,打了十天的吊瓶不見好轉,孩子的臉越來越青紫,女人把孩子抱在懷裏,想用自己的體溫讓孩子好受一些,但是孩子終於慢慢的閉上了眼睛。感覺到孩子的體溫在自己懷裏慢慢變的冰涼,女人放聲大哭。
孩子死了。孩子的死,讓女人知道了親人離開的滋味。知道了沒有親人的時候如何平靜的活著。每個人都在好心地勸女人,想開些,你們已經盡力,孩子在九泉之下也該安息了,也許早早離開人世對孩子也是一種解脫。女人無言,隻有啜泣,眼淚已經哭幹了。
從那天起,女人學會了不再流淚。
孩
子剛死去的那兩年,他們的生活慢慢開始複歸平靜,隻是少了許多往日的歡聲笑語。如果生活真的就這樣在平靜中度過也好,可是生活有時候真的很殘忍,命運又一次向女人露出了猙獰的麵目。
那天,男人像往常一樣去石灰窯拉石頭,他剛停好車,一聲炮響,一塊石頭砸在了他頭上,頓時血流如注,男人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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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責任人受到了處理,男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這個世界上唯一懂得愛她的男人永遠離開了她,女人的天塌了。撫摸著男人臨死前因為痛苦而扭曲,已經冰冷的臉,女人說不出一句話。
最愛自己的丈夫的死,讓女人知道了自己更要好好的活著。
女人帶著兩個孩子獨自生活,半夜常常作噩夢,夜裏聽到屋外有聲音,就會驚醒。一個人在地裏從早忙到晚,也掙不夠幾個零花錢,常常為了孩子的學費而發愁。
許多人看女人一個人生活不易,給她介紹了很多人家,女人隻是搖頭,直到最後,婆婆看女人一個人照顧兩個孩子生活的很艱辛,就說為了兩個孩子,你也該考慮一下啊。女人終於勉強答應了。
女人的第三個男人是個老實巴交,隻知道幹活,說話結結巴巴的男人,除了幹活,男人隻會木訥的呆在一旁,沒有一句話。
女人和男人相依為命,每天為男人做好飯,等著男人回家,男人回家以後,等著吃女人做好的飯。
女人現在五十歲了,每天平靜的過著生活,大女兒已經出嫁,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女人抱著外孫,感覺很幸福。
這個女人是我的姨媽,她的經曆沒有一絲一毫的虛假和誇張,我常常會想,如果是我,一生攤上了這麼多不幸,我會怎麼樣?也許我會抱怨,會自暴自棄,甚至會崩潰,可能每個人都會和我一樣想。可是我的姨媽卻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如既往平靜地生活著,從不希望別人去憐憫她,隻想按自己的方式平靜的生活。
姨媽沒有文化,不知道堅強兩個字怎麼寫,但是她卻用自己堅強的身軀,堅強地笑對人生那麼多的風雨,那麼堅強的活著。
我相起了不知是誰說過的一段名言: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放棄,不要哭泣。我問姨媽,經曆過這麼多不幸,你對生活失望了嗎?姨媽平靜的回答,我不知道什麼是生活,我隻知道每個人都要過日子,都要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