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層深處的雷聲(中篇小說)
你到過煤礦、你下過井嗎?
你喜歡礦工嗎?
一
釆一區釆三隊會議室,上四點班的工人陸續走來。3點正,跟班隊長陳正雲開始點名。
“彭小光!”
“有!”
“薑萬書!”
“有!”
“張仲安!”
“到!”
“李風!”
無人答應。陳正雲掃視了一下會議室,確實沒有李風。又念道:
“劉玉傑!”
仍無人答應。
有人說道:“人家準備考大學,恐怕不會來了。”
劉玉傑的父親--劉忠元老師傅更是焦急,總看著門口,希望突然間李風和劉玉傑從那兒走進來。可是,他的切盼落空了。
劉玉傑和李風是在複習功課,準備參加粉碎“四人幫”後的第一次高考。這些天來,他們倆的眼睛紅紅的,眼窩也深了,可沒遲到過,更沒不上班。今天怎麼了?陳正雲趕緊把其餘的名點完,說:“現在讓周技術員把新01manbetx
和這個掌子麵的情況講一下。”周技術員是1968年煤校畢業的,中等個子,清瘦的麵孔,用貴州話講了起來……。
這不是有折疊椅、大長方桌的會議室,可以說,不是什麼會議室。——半永久的建築,牆壁上抺的泥巴掉落了許多,裏麵的竹笆支翅著,風從那裏吹進來,涼森森的。屋的麵積有三間房大,地上擺了十多排用毛邊板釘成的簡易板凳,中間一個大鐵爐子,牆盡頭放著一張木桌,是講台。這一切,清楚無誤地表示出煤礦建設的遺跡,采區工人的儉樸。
釆一區的位置在半山腰上。透過敞開的半扇窗子,望得見山下礦區中心的建築。礦區中心地處十字形的溝穀裏,兩條公路交叉橫貫,公路兩旁依山勢而建的樓群,鱗次櫛比。對麵的山腰,一條鐵路鑽進隧道,通到山那邊,每年生產的煤炭就從這條鐵路專用線運出。
李風和劉玉傑還沒來。劉師傅雙眉緊鎖。
周技術員讀完了操作01manbetx
,陳正雲布置完了任務,工人們開始往門外走去,準備下井。
這是個特殊的煤礦。特殊就特殊在這個新礦區的工人來自祖國的四麵八方,差不多哪個省的都有,本省的新工人最多。偏僻的山溝包容了全國的口音。
人陸續走完了,會議室裏隻剩下了陳正雲、張仲安和老劉師傅。劉師傅焦急地望著外麵,氣憤地說:“
咳,這兩個混小子,考大學著迷了,連班都不上了!”
“劉玉傑沒在家麼?”陳正雲問。
“沒有。”張仲安說:“我上班前找過他,我劉大娘說,中午出去就一直沒回來。”
“給他們劃曠工!”劉師傅說。
這是1977年1月。外麵很冷,天陰沉沉的,鉛黑色的天空翻滖著烏雲,樹在風中搖曳,可能要下雪。出了會議室,就是空氣壓縮機房,“啌、啌、啌”的聲音好像戰鼓。前麵不遠是礦井主通風機房,巨大的方錐形喇叭口向天空噴著風,它把井下循環過的風抽上地表,新鮮空氣就從進風口源源地被吸入地下。風機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像一支不變調的樂曲。與主扇相隔300米是紅磚砌的絞車房,天輪唰唰轉著,拉緊的鋼絲繩象繃緊的弓弦。提升的是重車。主井旁邊是副井,黑洞洞的井口傾斜著向地下延伸,礦工們從這裏走入地層深處,又滿臉煤塵從這兒回到地麵。
從井口門走下去,越走越深,青草、山巒、房屋不見了,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井巷是水泥發镟,承受著周圍的壓力,井巷像一根巨大的鋼筋水泥管子從地表直插入地層深處。巷牆有的地方潮濕,有的地方滲出水來,水溝嘩嘩往下淌著水。踏著枕木朝下走,向前看,升井工人的礦燈慢慢地晃動著,猶如夜空的星。朝後看,井口縮成了一個小亮點,遠遠地留在了後邊。轉彎,進入一個平巷,後麵的亮點不見了。巷道上方,每隔幾十米遠,掛著一盞20瓦防爆日光燈。又轉彎,進入一個小平巷,周圍黑漆漆一片,烏黑的煤在礦燈映照下,閃著光。爬過一個上山,聽見了溜子轉動的聲音,掌子麵到了。剛放過炮,煙還沒有散盡。
“劉師傅,陳正雲,你們來啦!”釆煤三隊隊長高樹聲滿臉煤塵走過來說。
“白班出了多少車?”陳正雲問。
“八十車!”高樹聲答。
“頂板怎麼樣?”陳正雲又問。
“挺好,”高樹聲說,“得抓緊攉貨、打柱。”
“好!”陳正雲回頭對後麵的同誌們說:“接班,幹吧!”又問高樹聲:“張區長上去沒有?”
“沒有,在裏邊,--剛從二隊來。”
“劉師傅,你在上麵吧,我到下麵去。”陳正雲朝采麵走去。陳正雲貓著腰走著。前麵幾盞燈,一閃一閃的——他們在低頭幹活。到了跟前,看清了,是張區長正在挖柱窩。見陳正雲,張區長說:“小陳,這兒頂版不太好,抓緊打柱,迎山稍大一些,別讓偽頂冒下來——千萬注意安全。”
陳正雲:“行,你上去吧!”
張區長:“一隊頂板更不好,溜子還壞了。我打完這顆柱到那兒去。快下班的時候,我再來你們三隊看看。”張區長和另一名工人迅速打好了這顆柱,頂上了大板,旁邊同時也都支起了柱,張區長才放心了。走到張仲安身旁,小張與另一位老工人立柱。張區長對那位老工人說:“老魏,這孩子替我管著點!”老魏把燈掃過來:“仲安幹得不錯,挺好。”張區長:“不一定吧。”說完繼續朝上走。忽然傳來老劉的聲音:“來這麼晚,不能上班了,回去!”
“怎麼回事?”張區長說著走到跟前。原來是李風、劉玉傑來上班了,劉師傅不讓他們上。
“你們怎麼來這麼晚?”張區長問。
“我們複習功課,過了點。”李風說。
“複習功課、複習功課,可也不能……。李風、玉傑,你們太不像話了!”劉師傅生氣地說。
張區長:“你們違反了紀律,不能上班了。”
李風:“那我們盡義務,不要工——是不,小劉?”
劉玉傑膽怯地望了父親一眼:“嗯,不要工。”
張區長把手一揮:“去幹活吧!”
劉師傅:“老夥計,又是兩個班?——可得注意身體呀。你的擔子比我重。”
張區長:“黨委不是說,今年摘掉虧損帽子麼?”
老劉攉著煤,沒作聲,點點頭,他理解這位老戰友此時的心情。一抬頭,張區長已走了。
“你上哪去?”
“一隊!”
夜間11點,四點班快下班的時候,張區長從采一隊又來到采三隊。煤已拉完,溜子也移過來了。整齊的柱子順著傾斜的掌麵排下去,象一隊立正的士兵。零點班回柱的已經接班。高樹聲,陳正雲,老劉三人向零點班班長講著。
高樹聲:“張區長,你還沒升井?”
張區長:“你不也是沒升井?”
劉師傅:“咱們都走吧!”
他們走過順槽,穿過石門,來到副井。張區長一天的勞累,老劉年邁,二人步子逐漸放慢,喘息著。
老劉對高樹聲、陳正雲二人說:“我們倆慢慢走,你們倆快走吧。”
李風、劉玉傑、張仲安三人出了井。冷風嗖嗖,天飄著雪花。
李風:“好冷!”
劉玉傑:“這還算冷!我們北方——”
李風:“算了算了,別提你們北方了,快走,交燈,洗澡去——脊梁骨好涼!”三人快步走到燈房,解下燈,送進窗口。
窗口閃現一個姑娘的臉:“哥,挨剋了吧?”
劉玉傑:“你管不著!”
姑娘不甘示弱:“我管不著,有管著你的!”
李風在劉玉傑背後,欲言又止,悄悄注視著姑娘。
張仲安:“玉萍,別囉嗦!”
隨著姑娘一聲笑,三個燈牌從窗口摔出來。
劉玉傑、張仲安住家屬區,李風住在獨身宿舍,李風與他們倆分開走了。
李風:“小劉,明早我去找你,啊?”
劉玉傑:“帶著那本《三角》。”
李風又對張仲安:“小張,我還到你家找書看!”
張仲安:“你來吧!”
李風趁勢回眸向窗口掃視。窗口姑娘見李風目光撇來,頭倏地閃開去。
二
巷道漆黑,很靜,聽得見走路沉重的靴子聲和水溝流水的聲音。張區長和劉師傅慢慢往上走著。他們倆這樣走了多少次?數不清。第一次在什麼地方,第二次,後來……
張區長身材魁梧,45歲,雖然在井下幹了30多年,可仍然虎虎有生氣。可他當童工那個時候,孱弱的身體……。劉師傅無言的走著,仿佛走進了30多年前低矮、潮濕的礦坑……
1944年,11歲的張叢林入礦當了童工,和劉忠元在一起。當時16歲的劉忠元雖然身體單薄,可已經幹了三年。他看著張叢林瘦小的身子,沒有鎬頭高也來當童工,心裏一陣酸楚。若不是為了求生路,哪能這麼點兒就下窯當“煤黑”呢?唉!劉忠元非常體貼、關懷這個小弟弟。往外背煤,他多背;推車,他使足力氣。小張叢林吃不下野菜餅,劉忠元就把自己的窩窩頭給他吃。有一次升井的路上,劉忠元一回頭,不見了張叢林,忙回去找。順著低矮、隨時都可能冒頂的巷道鑽進去,走啊,爬啊,喊啊,突然發現了張叢林昏倒在水溝中。劉忠元背著張叢林一步一步往外爬,爬完又走。張叢林醒來了,無力地喊著“劉哥,劉哥”,苦澀的淚滴在劉忠元的背上,滴在劉忠元的脖子上,滴在黑暗的礦坑中……
1947年華北解放了,苦難的生活結束了,百年黑暗、陰森的礦坑透進了明媚的陽光。
那是一個明朗的春日,劉忠元、張叢林一幫童工高興地去看南下的解放軍,拖著炮車、扛著槍的隊伍前看不到頭,後看不見尾。
“解放軍!解放軍!喝水吧!”劉忠元、張叢林端著水,立在路旁,給戰士喝。一個高個兒解放軍戰士接過張叢林的碗。
“這是我們礦坑旁邊的泉水,——好喝麼?”張叢林歪著頭,仰著臉問。
那位高個兒解放軍摩挲著張叢林的頭連聲說:“小弟弟,好喝好喝!”
“大哥哥,我參加你們,要我不?”張叢林問。
“不行,,你還小!”
“我不小了,14歲了!我已幹了三年窯工了!”
那位高個解放軍戰士收斂了笑容,愛憐地看著張叢林:他哪像14歲,那麼瘦小,正是讀書的年齡。高個解放軍把水碗還給張叢林,說:“你要好好讀書。小弟弟,再見吧!”快步追上了隊伍。
自那以後,張叢林上學了,他刻苦用功,用了四年的時間念完了六年的課程。1951年,張叢林小學畢業了。
“咕咚”一聲,劉師傅踏滑一腳。張叢林忙扶起劉師傅:“摔著沒有?”
劉師傅:“沒事。——我想,當初你再多讀幾年書就好了!”
張叢林:“就那四年我還不願意讀呢!”
是啊,劉師傅記得,當時讓張叢林去讀書,張叢林說啥也不去,他願意繼續下井幹活。後來還是在父母的申斥和劉忠元的多次勸說下才去讀書。張叢林留下話:“讀完小學,我還回來采煤!”畢業了,張叢林又回到井下工作。後來劉忠元上了夜校,張叢林上了職業速成中學。
1958年一次放高產,張叢林和劉忠元一連三天三夜沒升井。冒頂了,劉忠元被埋在裏麵,張叢林瞪著血紅的眼睛,用了兩個小時把劉忠元扒了出來,鐵鍬變形了,薄了、鈍了,張叢林十指鮮血淋淋。劉忠元肋骨砸斷了三根,頭上留下一塊疤……。
1965年支援內地建設,張叢林是副區長,率領三個采煤隊,風塵樸樸奔赴貴州。
列車飛馳。深秋,向祖國的西南進發,僅兩天時間,窗外景色就完全變了樣。華北平原,黑灰色的土地,一片秋天蕭殺景像;當車窗外又亮起來時,已是綠草如茵、蔬菜連畦、水流清碧的江南。
夜深了,列車駛進了貴州境內。張叢林坐在車窗前,看著車窗外漆黑的夜出神。劉忠元披衣下了臥鋪,走到張叢林身旁。劉忠元點起一支自己卷的喇叭煙,問:“叢林,你想什麼呢?”
“老哥,到貴州建設煤礦,咱們還是頭一回出這麼遠的門兒。”
天亮了,列車行駛在叢山峻嶺間,隧道一個接一個,橋隧相接;鐵路傍山而修,列車穿山而過。輾轉曲折,下了火車乘汽車,來到了貴州西部深山中,——盤西煤田。
山峰拔地而起,起伏連綿;紅黃的土地,長著低矮的灌木,種著蔬菜。山坳裏,農村的屋舍籠罩在煙靄中。山坡上,一排新搭的帳篷是張叢林他們這些建設者的宿營地。腳踏著蘊藏著豐富煤炭的土地,張叢林無比興奮。啊,就要在這裏開始建設者的勞動,響起開礦的炮聲,開出通向地下的洞口,聳立起雄巍的井架……
1966年夏天驟來的“文革”風雨延緩了煤礦建設的腳步,打亂了張叢林美好的憧憬。即使是副區長也未能逃脫批判、停職的厄運;井口停產了,兩派的武鬥不斷,幾百人的吃飯用煤還得向能農民的小煤窯買。是一個炎熱的中午,剛散批判會,張叢林拿著礦燈、尖鎬,背著背筐翻山去了井口。一個小時後,隻見張叢林搖搖晃晃在山崗上出現了,大背筐裏裝滿了煤,足有三百斤!劉忠元急忙跑上山崗,讓他放下來,張叢林不肯。劉忠元攙著張叢林一步一步走到食堂。食堂炊事員接下筐,把煤倒在煤堆上,半天說不出話來。張叢林擦著汗,愧疚地說:“我們堂堂國家的煤礦工人,連吃飯用煤都得向農民買,——這飯,我吃不下!”
往事的回憶曆曆在目,像潮水湧到眼前來。劉忠元和張叢林就這樣一邊回憶著一邊朝井上走著。眼前豁然開朗,出了井口門。啊,好一派北國風光!山嶺、曠野、建築物都披上了銀裝,晶瑩潔白。踏著這似絮如絨的雪,劉忠元想起1966年一月,也下了這麼一場大雪……
劉忠元:“叢林,你還記得我們剛來那一年冬天,也下了一場大雪……”
張叢林也觸景生情:“是是,那一場雪挺大,貴州同誌都說咱們北方人來這裏把北方的天氣也帶來了!哈哈哈!”
劉忠元感慨地說:“雪雖然大,可沒耽誤工作。為了早開井、早出煤,你開了全區動員大會,揮著拳頭喊:‘我們萬裏征途到西南來,不是享福來了,而是建設!要早開井,早出煤!’那股熱情啊……”
張叢林:“人啥時都要有那股熱情勁兒!是不,老劉?”
劉忠元:“那當然!我也再熱幾年!”
三
早晨8點鍾,李風醒了。爐子沒生火,屋子裏挺冷。“起來!起來!”李風喊著,翻身下床,穿褲子。李風1米70的個子,瓜子形俊秀的臉。身材勻稱,胳膊和大腿、胸部有發達的肌肉,顯出青年礦工特有的健康。這是一間獨身職工寢室,住著李風他們同班三人:李風、姚玉書、彭小光。
姚玉書翻個身:”你起你的,別影響我們。”
李風:“我去打飯,給你們帶來不?”
彭小光:“謝謝你,不用!”
李風拿起一個搪瓷碗和一把壺開門出去。不一會兒,李風左手端著飯、右手提著一壺水回來了。李風洗過臉吃完飯,出門奔張仲安家。劉玉傑、張仲安住在礦區北麵的家屬區,那一片有九棟樓,每棟四層。劉玉傑住五樓第一層,張仲安住六樓的第三層。
李風來到張仲安家,敲門。張大娘開門:“哎呀,小李子,你好長時間沒來了,幹啥這麼忙啊!——搞對象啊!”
李風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是,大娘,這一段時間我在複習功課,想考大學。”
張大娘:“那好呀,有出息!我們仲安哪就是不用功,還想調工作,挨他爸爸一頓訓。你和仲安在一塊兒好好幹、好好學吧!”
李風;“張區長在家嗎?”
張大娘:“沒。一大早上區裏去了。”說著來到屋裏。張大娘喊;“仲安,還不起床!小李來了!”喊畢,回到自己屋去了。
張仲安蜷縮在被窩裏,伸伸懶腰,揉揉眼,對走進來的李鳳說:“坐!”李鳳坐在張仲安睡的床對麵的椅子上,說:“我來借書。”張仲安說:“你自己找吧!”
李風站起來,走到牆角的書櫥前,撥開玻璃門,貪婪地看著書脊,像審視一件件文物古籍,又像是在考究出土珍品。
李風1966年念高中二年級,是文革的大串連使他未讀完高中,徒步“長征”後便輟學在家,1970年招工進礦。李風愛好挺多,文藝宣傳隊有他拉二胡的身影,籃球場上有他矯健的英姿,在牆報、黑板報上又有“小詩人”的桂冠。入礦後下井采煤,一度心灰意懶,回家時幾天不回來,上花班,不願當礦工。是爸爸嚴厲的批評,劉忠元、張區長熱情的開導,同誌們耐心的幫助使李風轉變了,逐漸熱愛上了采煤工作。粉碎了“四人幫”,國家改革了高考製度,萌動了李風求知的心,他與劉玉傑準備考考試試。
“你櫃裏的書,又比以前多了。”李風說。
張仲安已穿好衣服下了床,疊著被子,說;“我姐姐把床下書箱裏的整理出來,她又買了一些新書。”
李風:“你都讀過了嗎?”
張仲安:“我?——沒有。”
李風:“你姐呢?”
張仲安:“她差不多都讀過。”
李風:“那你姐真有學問!”
張仲安從寫字台抽屜裏拿出一包“朝陽橋”煙,打開,抽出兩支,自己叼上一支。“啪”地打著了打火機,給李風點著,又自己點燃,吸了一口煙。說:“讀了管啥用?還不是挖煤!”
李風:“還是學學好,長知識。”
張仲安:“咳,無所謂。”
李風抽出一本《月下集》,翻看著。《向困難進軍》、《閃耀吧,青春的火光》熟悉的詩行躍入眼簾。陌生嗎?不,還是在他念初中的時候,郭小川就是他崇拜的詩人。一本《立體幾何》,一本《煤礦采掘基本知識》,又一本《礦山機械》摞在了他手中。他依依不舍離開了書櫥,離開了張仲安家。
李風羨慕張仲安的姐姐。她是一個普通的車工,書櫥的書差不多都讀了,她多麼好學,知識多廣啊!年華如水流,他已經28歲了,得趁大好年華抓緊時間學習。是哪一個古詩人留下箴言: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他多想長立在書櫥前,躺在書堆中,埋在書頁裏,吞下那些書!
太陽出來了,白雪映著陽光,非常刺眼。山嶺、建築物朝陽一麵的雪已融化了不少。樓之間和樓周圍的空地有小孩和學生在打雪仗、堆雪人。
李風來到五樓一層劉師傅家。進到外屋廚房,聽到裏間小屋劉大娘的聲音:“二十四、五的大姑娘了,也不小了——”劉玉萍的聲音:“媽,不要你管!”
李風:“劉大媽!”
劉大媽從小屋出來:“啊,李風!你看見你劉大爺了麼?他找你去了。”
李風:“找我?”
劉玉萍在劉大媽身後跟出來,對李鳳說:“你來找我哥複習是吧?”接著臉朝另一間屋喊道:“哥,李風來了!”李風走進劉玉傑房間。
劉玉傑在自己小屋裏正演算數學題,見李風來,說:“你複習得怎樣了?”李風把從張仲林家借來的書放到桌子上,說:“難啊!”
劉玉傑:“大學不是那麼好上的!”
劉師傅家住得並不寬,55平方米,三個住室一個廚房。劉玉傑和他上初中的弟弟住大間,老兩口住九平米的裏間,門邊六平米的小屋就是姑娘劉玉萍的閨房了。
劉玉傑這間12平米的屋子,沒有像樣的家具。一對隻有北方人才有的木箱靠牆擺在木架上,一個老式的櫥櫃立在牆角,那張學習、放書的方桌和幾張方凳倒是最近添置的。牆上掛了許多鏡框,裏麵是劉師傅各個時期的獎狀:最早的是建國初期河北省政府頒發的“采煤模範”的獎狀,最晚的是1977年2月的“榮獲一九七六年度先進生產者光榮稱號”的獎狀。其中一個鏡框的右下角鑲著劉師傅他們全家福的照片。
“我們家就數這間屋子大,”劉玉傑說;“所以我爸的獎狀就掛在這裏了。”
李風接過劉玉傑遞過來的演算本,看著,思索著。
門開了,劉師傅走進來,對李鳳說“我去找你,你倒跑到這兒來了!”
劉玉傑:“爸,我說你不用去找,李風會來的。你不信。”
劉師傅:“我怕李風生我的氣,不好意思來了。——昨晚在井下我是嚴厲了點兒,可你們複習功課也不能連上班都忘了呀?”
劉玉傑:“爸,我們再不遲到就是了!”
李風:“劉師傅,我們昨天別記工,算休!”
劉師傅:“高考我不反對,考上才好啊!——你們複習吧。中午李風別走了,在這吃飯。”
隔壁劉玉萍的房間。劉玉平躺在床上,雖然剛下零點班,可怎麼也睡不著,望著白底紅花的窗簾出神。是天資不聰穎,還是文革怠學的風氣影響的?劉玉萍沒考上高中,初中畢業在家呆了兩年,1972年招工時到礦燈房當了充電工。劉玉萍不同意張仲安那種“無所謂”打發日子的懶散態度,也不讚成哥哥和李風認真複習準備高考的進取精神。劉玉萍想:“太費神了,功課扔了那麼久,考不上,讓人笑話。”但李風孜孜不倦的學習精神、認真踏實的勞動態度,使她注目;覺得這和爸爸的性格、秉性有些相似。這些品質是爸爸經常教導她的、也是爸爸天天提起的“煤礦工人的品格”。多少也與家教有關係,劉玉萍不像有些女孩子那樣追求時髦的穿戴、工作拈輕怕重。幾年過去了,劉玉萍現在是零點班的班長。隨著年齡的長大,一種新的追求在心中萌起。媽媽常念叨,做媒的也常來。以前她還聽聽說的是誰家的“公子”,可近來卻常莫名的煩惱。是誰闖入了姑娘的鏡頭?那個人時而鮮明時而又捉摸不透的在眼前晃動,一種柔滑如春水的喜悅、輕盈若遊雲的歡暢湧上心頭。人有心事睡不著。廚房裏爸爸、媽媽的對話傳入耳鼓。
爸爸:”有啥吃啥唄,冬天有啥菜!”
媽媽:“那也不能讓李風光吃土豆呀,買二斤肉來!”
劉玉萍掀被而起,邊穿衣服邊說:“媽,買肉我去吧!”
劉玉萍出了自己的房間,來到廚房。劉大媽把小竹筐和五元錢交給劉玉萍。劉玉萍走進大屋,說“兩個大學生,你們好好複習!李哥,中午在我們家吃飯,我給你們買肉去!”說完飛快地走了。
廚房裏劉大媽望著劉玉蘋遠去的背影,對劉師傅說:“我看這丫頭……”說著眼睛往大間瞅。
劉師傅征詢地:“怎麼樣?”
劉大媽:“可他是南方人……”
劉師傅:“南方人、北方人不都一樣?”
劉大媽:“可他是采煤工……”
劉師傅:“人家不是準備考大學嗎?”
劉大媽:“考不上呢?還得采煤。”
劉師傅:“采煤有什麼不好--不采煤你燒大腿?我還不是采煤的,當初你也不嫌乎……”
劉大媽:“那是啥時候?唉,跟你說不清。”
劉師傅:“快整菜吧!”
四
為了在粉碎“四人幫”後的這頭一年摘掉虧損帽子,年初礦上就給各采區下達了原煤生產計劃。采一區日產一千噸,力爭一千三百噸。采三隊必須保證日產五百噸。這幾天頂板好,必須抓緊每班一排柱,原班一循環。下半月趕上過斷層,條件不好,完成任務就吃力。下午,高樹聲召集各跟班隊長開會,張區長傳達了礦上指示:由於二區冒頂02manbetx.com
多,全礦欠產,這個月一區必須超產三千噸。
零晨5點,陳正雲與炮工彭小光和四名打眼工提前下了井。零點班已回完柱,放了頂,除淨了浮煤。陳正雲他們一到掌子麵,就三台電鑽幹起來。麻花鑽旋轉著,煤粉順著鑽杆淌出來,露在外麵的鑽杆逐漸變短,炮眼再鑽深。陳正雲與另一名工人使勁推著鑽,隨著電鑽的突突轉動,他們的身體也在抖動。三台電鑽、六條光柱在掌子麵掃來晃去。他們渾身燥熱,額上的汗珠順著臉頰流到脖子紮的白毛巾裏。不到一小時,炮眼全部打完了。“彭小光,裝藥!”陳正雲喊。“我在裝哪!”彭小光回答著,一邊挨個炮眼裝藥。裝完一個炮眼就塞上炮泥,用炮棍捅實。
煤層傾斜著,煤炭烏黑發亮,——這黑寶寶蘊藏著巨大的能量,怪不得人們要開挖它呢。科學家說,煤是幾千萬年前樹木變成的。感謝地殼上升、滄桑巨變,遠古時代給我們留下了這寶貴的能源。為了開采它,礦工們費了多大的心力呀!開鑿了那麼多井巷,傾斜交錯、縱橫延伸,簡直就是一個四通八達、龐大的地下城!當一個小組或一個隊集中在一個工作麵時,人聲鼎沸、燈柱齊射、溜子開動,奏出礦山特有的交響曲。但在交接班的短暫空隙或一個人時,會感到這裏是那麼漆黑、沉寂,好像到了另一個死寂的世界。地上的人類伸足到了地下的國度,為的是讓久埋地層深處的烏金得見天日,釋放出光和熱造福人類。
彭小光他們幾個全部裝好了藥,連好了線。陳正雲看了一下手表:7點。
高樹聲高隊長在上出口出現,問道:“連完了線沒有?”
陳正雲;“你在這兒警戒,開始放炮!”陳正雲說完與彭小光把放炮母線順到下出口,接到放炮器上。彭小光一扭開關,“轟轟”的聲音傳來,巷道在顫抖。放完一次,彭小光把放炮器交給陳正雲,自己鑽進掌子麵又去連炮線;連好線,再扭放炮器。就這樣,轟轟的炮聲持續了一會兒,像天邊滾滾的雷鳴。風流吹著濃濃的炮煙順著掌子麵向下出口飄去。
白班的同誌接班來了。冒著還未散盡的炮煙衝上了掌子麵。溜子——刮板運輸機——開動著,大鏈和刮板嘩嘩響著,亮晶晶的煤像小溪流水朝下部溜子淌去。
中午,送飯人背來了烤餅和水。這是礦工獨有的地下班中餐。大家停了溜子,撤出掌子麵,排座在上出口的進風巷裏吃飯。
“謝維誌!你怎麼這時才來?老子餓壞了!——影響出煤由你負責!”一個工人對送飯工人笑罵道。
送飯工人謝維誌說:“吃著餅還堵不住你的嘴!——老子累了一身汗,你還怪我!明天讓你送!”
姚玉書躺在一棵木柱子上,咬一口餅,說:“誌願軍在朝鮮吃一口炒麵就一把雪是最可愛的人;咱們煤礦工人在井下吃一口烤餅就一口水,是什麼人?”
“咱們比不上誌願軍,去掉一個‘最’字——也算作可愛的人吧!”一個工人說。
“真是王老漢賣瓜自賣自誇,”又一個工人說:“連老婆都找不著還可愛呢!不可惡就不錯了!”
李風沒言語,默默地嚼著餅。剛才同誌們的話打動了他。雖然同誌們的玩笑話不盡恰當,可礦工的生活和工作的確艱苦,工作條件危險,萬噸死亡率有指標,這在全部工業行業中是絕無僅有的。可在現實生活中礦工找對象難已不是大新聞。礦工的奉獻不謂不大,礦工應該受到歌頌。可是,在電影上、電視裏、文藝作品中表現和描寫煤礦工人實在太少。李風萌動了一個想法。
“啪”一聲,接著是嘩啦啦的響聲,掌子麵不遠的地方傳來了頂板來壓力的聲音。陳正雲一躍而起。李風和幾個工人隨在後。
高樹生隊長:“快!加柱,不讓它冒下來!”
陳正雲、李風他們來到跟前,隻見大板被壓斷了,頂板上冒落了半米多高。頂板來壓力了,現在必須加柱支住,迅速移溜子過去,然後再把采空區頂板放下來,減輕整個工作麵的壓力。
陳正雲指揮著:“李風,扛四棵二米五的木頭,快,還要大板,你們幾個去!”說完,陳正雲和姚玉書幾個工人趕緊挖窩子,清貨。陳正雲在冒落的正下方,他緊張地朝上望——,簌的一聲,頂板上又一塊書本大的岩石掉下來,他頭一偏,擦著他的鬢角掉在底板上。
“陳師傅,打著沒有?”姚玉書問。
“沒事兒,快,架棚子!”棚子很快支起來了,幾塊大板密排在剛才冒落的地方。
高樹聲:“同誌們,抓緊幹,快!”掌子麵上又喧鬧起來。溜子嘩嘩,鍬、斧、錘、鎬飛舞,礦燈耀動,是天罡星下凡嗎?
“老陳,你頭出血了!”高樹聲說:“小姚,把你們隊長送上去!”高樹聲不由分說,把陳正雲推向前走,姚玉書挽著他。
陳正雲方正的臉盤,一看就知道是個厚道老實人。中溜個兒,40歲了,過早地出現白發。他是貴州盤縣人,隻讀了四年書就不讀了,在家打豬草、帶弟妹、跟爸爸媽媽出工下田,什麼農活都幹。1965年11月,招工進礦,當時叫做“亦工亦農”,1970年轉正。陳正雲具有農民勤勞、淳樸的特點,當了工人,從老工人身上,從煤炭生產的實際工作中,培養了他強烈的事業心、嚴格的紀律性和頑強的拚搏精神。
陳正雲工作從來不怕苦和累。一次他打掃浮煤,到了下班時間他負責的那段還沒打掃完。他一聲不吭,又幹了兩個多小時,直到把浮煤全打掃幹淨才升井。他當班長時,有一次,回風巷的水泵壞了,局部地方積水一米多深,木料運不過去。他脫了衣服撲通跳下了水,水冰得他直打哆嗦。他咬著牙,硬是把四十多棵柱和一百多塊大板都扛了過去。隊長讓他上去休息,他穿上衣服又上掌子麵了。十多年的礦工生活,使他愛上了采煤這一行,一天不下井,飯吃不香,覺睡不實。1975年,陳正雲擔任了跟班隊長,擔子更重了,工作更忙了,他危險衝在前,困難頂著幹。陳正雲給自己訂了一個“三不升井”的規定:一、不除隱患不升井。二、質量不好不升井。三、當班任務不完成不升井。他每班早下井,最晚一個升井。陳正雲一連8年沒回家過春節,第9年春節他又沒回去,他愛人一怒之下來到礦上。陳正雲向愛人耐心解釋,說任務緊,條件又不好,出勤率又低,他走了不放心。還領愛人到井口周圍轉轉、看看……,張區長從旁證明,愛人陰著的臉才慢慢放晴,理解地說:“當煤礦工人真不易呀!”
走過漫長的斜井,到了地麵,陳正雲頭暈。姚玉書挽著他到醫務室,值班大夫給他額頭上了藥,貼上一塊藥布,說沒傷著裏麵。
姚玉書:“老陳,上大醫院不?”
陳正雲搖搖頭,說:“不用,擦破點皮。”
陳正雲和姚玉書離開醫務室,到了區調度室。陳正雲躺在一張大床上。
姚玉書:“老陳,你在這休息一會兒,我把燈交了,換衣服。”
陳正雲:“你去吧。我彙報完了也回去。”
姚玉書走出去。
不一會兒,張區長闖進來,進門就喊:“喂,陳正雲,傷怎麼樣?”
陳正雲笑道:“擦破點皮還算傷?”說著坐起來。張區長在陳正雲床對麵的一條板凳上坐下來。
張區長:“我正在礦開生產調度會,聽說你碰著了……”
陳正雲:“頂板不好。”
姚玉書進來,說:“李風的爸爸來了!”
陳正雲站了起來。張區長也站起來問道:“在哪兒?”
姚玉書:“我們宿舍。”
張區長對姚玉書說:“李風也快上來了,你去井口等他。--老陳,走吧!”
五
縣商業局局長李鐵君--李風的父親,50歲了,頭發花白,高鼻梁,濃眉下一雙銳利的眼睛,顴骨稍高,眼角的皺紋表示著他度過的艱辛的歲月。他高高的個子,挺直的身板,披一件已經發白的舊軍大衣坐在李風的床上,一付軍人風度。兒子入礦7年了,他還是頭一次來礦看望,若不是他去鄰縣開會路過這兒,怕還沒有機會來。
陳正雲、張區長走進來。
“你是李風的父親?”張區長握住李風父親的手,說:“來看看孩子,——好!好!歡迎!”
李風的父親站起來:“李鐵君。”
陳正雲在旁向李風父親介紹道:“這是我們采一區區長——”
張區長:“張叢林。”李風父親哈腰找到地上的小板凳說:“坐!坐!”掏出“烏江牌”煙抽出二支給張區長和陳正雲,自己拿上一支,劃著了火柴。
張區長:“你先點!”
李風父親豪爽地說:“別客氣!”
陳正雲點燃煙,提起壺出去打水。
張區長:“今年有50了吧?”
李風父親:“恰恰50。”
張區長:“你為兄--我小你5歲,你是東北人?”
李風父親:“吉林省。”
“南下的?”
“嗯。聽口音你是河北人吧?”
“唐山。”
“我到過唐山礦。”
“哪年?”
“1947年我南下路過礦區,礦區工人都來歡迎我們。一些小礦工在路旁給我們準備了水--看他們那麼小就下井挖煤,黑瘦的臉,破爛的衣服,我心裏真不是滋味……”
張區長激動地說:“你看到一個個子最矮、歲數最小的小礦工了嗎?”
李風父親:“他遞給我水,還要參軍……”
張區長站起來,握住李風父親的手:“老李哥,那就是我呀!”
李風父親不敢相信:“那個小弟弟就是你?”
張區長:“是……”
短暫的沉默。幾十年的往事在記憶的熒光屏上閃現,深沉的情感在無聲中交流。
陳正雲走進來,拿來一個暖瓶,三個玻璃杯。拿過彭小光、李風他們的搪瓷缸,泡上茶。
張區長:“老李,到家去,咱們好好嘮一嘮!”
李風父親:“不,不去了,下回吧。我在這呆一晚上,明早就得走--到臨縣開一個商業會議。”
張區長:“那好吧,——陳正雲,去食堂打點好菜,我和老李哥喝點兒!”陳正雲拿起小搪瓷盆和飯盒剛轉身準備走,李風和姚玉書走進來。
陳正雲:“彭小光呢?”
姚玉書:洗澡去了!”
李風:“陳隊長,等會兒讓我去打。——爸,你來了!”
李鐵君;“小風,累不累?”
李風:“不累!”李風把手中的《礦工報》給張區長:“張區長,有你的事跡!”
張區長接過《礦工報》,一版顯著的題目:《能幹的區長》。“唉,寫我幹什麼!”把報紙放到一邊。張區長拿起陳正雲提進來的壺往洗臉盆裏倒水,說:“你們兩個洗洗臉!”李風、姚玉書脫下沾滿煤灰的工作服掛在牆上,洗臉。三把屁股兩把臉,洗完臉,二人忙去打飯、打菜、打酒。李風、姚玉書打飯打菜打酒回來,拉出床下的一個木箱當桌子。張區長、陳正雲、李風父親和李風、姚玉書五人圍著坐定。李風父親打開手提包,說:“這還有好吃的哪!”說著拿出血豆腐、香腸和一罐頭瓶辣椒麵,這些都是李風最愛吃的。李風讓姚玉書把爐子升起來。彭小光洗澡回來了,憨厚地笑著。
李風:”爸,這屋住我們三個。”
張區長:“他們三個很合得來。”
李風父親:“小彭,坐下吃飯。”李風父親又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套衣服:一件藍滌卡上衣,一條灰滌綸褲子給李風放到床上,說:“這是你媽給你買的一套衣服。”
李風:“爸,我有衣服。前年那套沒穿幾回。——我們天天是工作服。”
酒逢知己千杯少。張區長、陳正雲和李風父親三人開懷暢飲,李風、姚玉書、彭小光三人圍“桌”吃飯。
李風父親對彭小光、陳正雲、姚玉書說:“你們都是貴州哪裏的人?”
陳正雲:“我和彭小光是盤縣人,我是老場區的,他是劉官區的。”
姚玉書:“我是金沙的。”
李風父親對彭小光和姚玉書:“你們兩個結婚沒有?”
姚玉書:“誰看得上我們挖煤的呀?我李哥還沒對象呢,我還不忙。”
張區長插話:“煤礦小夥子搞對象難啊!礦山的姑娘又少。”
李風父親對李風:“你媽讓你回去一趟,——給你在城裏介紹了一個對象。”
李風:“爸,不著急。兩地生活,不好調。還不知人家願意不願意呢。”
李風父親:“你媽說了你下井。”
姚玉書:“李伯伯,那女方願意?”
李風父親:“女方家說我是局長,把李風調回去就行了。”
陳正雲放下酒杯,彭小光瞅著李風,姚玉書說:”李哥快有好事了!李哥快有好事了!”
張區長用筷子點著“桌子”:“別光說話,吃!”
李風:“爸,前幾年我一定回去,現在,不想……”
李風父親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哈哈笑著說:“不回去就跟你張叔好好幹吧!”
李風:“爸!”
姚玉書轉憂為喜,陳正雲、彭小光陰雲頓開,張區長飛石落地。張區長端起酒杯:“不愧是南下幹部覺悟高呀!謝謝你對老弟我的支持!老哥,喝!”一片融洽、粗獷的笑聲。
李風父親:“礦工為人們挖出了煤,發了電,開動了火車,可連老婆都難討,太不公平。我要寫信給《貴州日報》老戰友,讓他寫篇文章呼籲一下,宣傳宣傳你們這些光棍兒礦工,讓姑娘嫁到礦山來!”
張區長把一杯酒一飲而盡。
姚玉書:“姑娘肯嗎?”
六
冬天過去了,采三隊連續幾個月超額完成任務,整個采煤一區也完成了礦計劃。4月初趙礦長來采煤一區開了祝捷大會,祝賀采煤一區全麵完成一季度生產任務,勉勵全區職工再接再厲,為完成礦全年原煤生產計劃作出新貢獻。
當明媚的春色褪去,綠樹叢中的映山紅消失了豔麗的顏色,包穀吐出花穗、漫山遍野一片蔥綠時,雨季到了。
采三隊搬家到一個新采麵,這幾天又遇到長50米、其中全岩30米的斷層,頂板淋頭水大,條件十分惡劣。為了完成生產計劃、為了安全生產不出02manbetx.com
,張區長已經幾天沒好好睡一覺了。老劉師傅近幾個月老咳嗽,麵孔黃瘦下去,醫生開了病假條讓他休息,可老劉還堅持上班,說過了這危險地段再休。
劉師傅個子不高,看上去有60歲了,實際才50多歲,花白的頭發和深深的皺紋訴說著劉師傅坎坷的一生。簡直難以想象劉師傅那麼瘦小的身軀怎麼能像小夥子般一樣幹。劉師傅每天提前上班,風雨無阻,從不遲到;上班默默地幹活,危險的活挺身上。他像一支燃燒的蠟燭,釋放了光和熱,矮了自己的身體;又像一個放完氧氣的氧氣袋,為他人輸盡了寶貴的氣體,癟了自己的身軀。1960年張叢林成為黨內同誌後,一次,張叢林跟劉師傅說:願意做他的入黨介紹人。劉師傅說:“叢林啊,你的意思我明白,組織上的關懷我領了。可是我一沒文化,二身體不好,做不成大貢獻。你進步我高興!我就是在黨外,也絕不給黨丟臉!”
這天白班,劉師傅又帶著施工雨衣下井。進了掌子麵,就象鑽進了一條下著雨的街道,劉師傅穿著施工雨衣在一處淋頭水大的地方攉煤。突然,頭前靠近老塘的地方的一棵柱子清脆地響了一聲,老劉師傅緊忙把站在那兒清浮煤的一個工人拉過來,接著“叭”的一聲,柱子倒了,緊接著卟通冒下一大塊直接頂岩石。落石的氣浪,煽起一片煤塵。老劉師傅果斷地派一名工人到上部向陳正雲彙報,又派三個人去下運輸巷扛木頭來。老劉穿著施工雨衣,嘩嘩響,飛快地攉貨,清掉剛冒下的矸石。一個工人用大錘打碎矸石。劉師傅大口地喘著氣,臉上濕淋淋,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淋頭水。
陳正雲率領幾個工人來到,看了看。憑經驗判斷,這是采空區放頂處的老頂沒垮落下來。造成了這個地方來壓。為了防止大麵積冒落和推掌子麵的危險,必須架設木垛。木頭運來了,老劉師傅把它們碼成“井”字形。木垛逐漸增高,人需站在上麵,可這正在冒頂部位的下方。彭小光要上去,老劉一把把他拽下來,自己嗖地上去了。淋頭水嘩嘩滴著……
“來木頭!”老劉喊。
又有三盞礦燈移近,是高隊長、張區長、趙礦長。
一個魁梧的身體輕捷地躍上木垛,說:“木頭來了!”老劉師傅觀察頂板的臉轉過來,是張區長。
劉師傅嚴峻地:“你怎麼上來了?”
張區長:“讓我來吧?”
劉師傅:“拿楔子來,遞斧子!”
並肩拚搏、生死相依的戰友啊,地層深處幾十年!張區長和老劉師傅二人打木垛,這不是第一次。記得在老區,有一次比這還高……。木垛升入掌子麵頂板的上方,必須仰臉才望得見劉師傅和張區長。傳來“叭、叭”斧子打木楔的聲音。“嘩”的一聲,又一些碎塊冒落在“井”字中心。
“老張,怎麼樣?”趙礦長在木垛旁朝上問。
“拿大板!”張區長喊。
一個工人送上去。斧子打著木楔。
一會兒,張區長和那個工人扶著劉師傅下來。劉師傅雙眼緊閉,呼吸微弱。他睡著了嗎?他夢見了什麼?在這地層深處,烏金的世界。劉師傅,你醒醒吧,你沒看見象探照燈似的條條礦燈燈柱都射向了你?人們都說礦工是“太陽石”的開采者、地層深處的淘金者,劉師傅——你是礦山地下城的一把火炬,就這樣熄滅了嗎?
“大哥!”張區長老淚縱橫。
“爸爸!”劉玉傑強忍悲痛。
“劉師傅!”趙礦長、陳正雲、工人在喊。
劉師傅眉梢動了動,頭一歪,又昏過去了。
“抬上去,送醫院,快!”趙礦長大聲說。工人們伸手來抬。
“不用!”張區長把劉師傅背起,向上走去。劉玉傑和一個工人跟在後邊。
張區長臉濕淋淋,有汗水,有淋頭水,也有淚水。
七
夜已深,剛下四點班。
燈下,李風奮筆疾書。
姚玉書:“都一點了,你還不睡?”
李風:“這就完了。”
姚玉書:“你寫情書?”
李風:“去你的。我寫咱們劉師傅奮勇搶險。”
姚玉書:“往《礦工報》投稿?”
李風:“不行?”
姚玉書:“當然行!”
這天,李風去辦高考手續,休班。回來聽說劉師傅在井下打木垛受了傷,萬分焦急,跑到醫院去探望。劉師傅已經蘇醒過來,問他啥時考試,鼓勵他要考好。
李風寫完了,口中唸唸有詞。
姚玉書:“你背公式?”
李風:“我想寫首詩,歌頌咱們礦工,玉書,你看,有《鋼鐵工人之歌》、《勘探隊員之歌》、《園丁之歌》、《電焊工之歌》,就不能有《礦工之歌》?”
姚玉書:“好像是有。”
李風:“不多,多有幾首怕什麼。”
姚玉書:“你寫?”
李風:“行不行?”
姚玉書;“行”,轉過身衝牆躺著說:“再行,再《礦山之歌》,也沒人愛,打光棍還得打光棍!”
李風;“咱們自己愛!”
7天後。
渾身困乏、睡到早晨11點多彭小光、姚玉書二人才起來。姚玉書出去打水。
李風早就起來了,看書複習。
劉玉萍推門進來。彭小光見狀端盆衣服出去了。
李風:“玉萍,你上夜班?”
劉玉萍點點頭,說:“你什麼時候考?”
“下個月。”
“有把握嗎?”
“沒把握。”
“考不上呢?”
“考不上還幹咱們的采煤工唄!”
“考上呢?”
“考上,畢業了還回咱們礦。玉萍——”
低著頭坐在床沿上的劉玉萍“嗯”了一聲抬起頭,望著李風。
李風:“玉萍,明年你去考考?”
劉玉萍:“我?——不行!”
李風:“努力複習,你能行的!”李鳳說著從枕頭底下拿出幾頁稿紙遞給劉玉萍,說:“這是我給《礦工報》投稿的散文,你看怎麼樣?”
劉玉萍接過,念道:“《礦山情》……”
姚玉書突然闖進來,手舉《礦工報》“李風,你的文章發表了!”
劉玉萍接過報紙看,抬頭對李鳳說:“你寫我爸?”
李風:“劉師傅的事跡應該好好宣傳,可惜我寫得不好……”
姚玉書從劉玉萍手中拿過報紙,展開,指著第三版的文章《致礦工——最可愛的人》說:“還有重要的哪,她要來我們礦山找對象!”
劉玉萍:“誰呀?”
李鳳念道:“我是思南縣一名小學教師,從《貴州日報》上看到記者的文章《他們是最可愛的人》之後,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我被礦工們艱苦的勞動、高尚的品質打動了!他們成年累月工作在潮濕黑暗的井下,為我們挖出了煤炭,給社會帶來來光和熱,可在愛情上卻遭到冷落,這太不公平了。……我是個女同誌,是一名共青團員,我願把愛情獻給他們,願同礦工結成伴侶……”
李風:“老天有眼,還真有人愛我們挖煤的!”劉玉萍白了李風一眼。
姚玉書:“她叫什麼名字?她到咱們礦來了嗎?能來采一區嗎?——唉,就一個,太少了!”
李風笑道:“慢慢會多的,你打不了了光棍的!”
姚玉書:“獨身苦、獨身苦,年過二十五,衣服破了沒人補……”
彭小光洗衣服回來了。外麵廣播喇叭響了,礦廣播站中午的第二次播音開始了。劉玉萍站起身;“我要回家了。”姚玉書挽留:“小劉,在我們這吃飯吧?我去給你打點好菜!”
劉玉萍:“謝謝!可我回家吃!”手拿著李風的稿紙,對李風說,“這篇《礦山情》我拿去看看。”
李風:“提提意見……”
劉玉萍深情地看了李風一眼,出門走了。
姚玉書望著李風,撇撇嘴,歎口氣:”這不能怪我,沒留住!”他看李風埋頭在寫筆記,便拿起飯盒、小搪瓷盆兒,又在鋪底下拿了飯菜票,打飯去了。
彭小光把洗的衣服晾在屋內的一根鐵絲上,然後看《礦工報》。
八
劉玉傑、李風高考沒有考上。
劉師傅的病又惡化了,矽肺病,晚期肝癌。
秋天了。山坡的野草和樹木的顏色枯黃了,不像夏天那般翠綠;稻子已經收割,露出了白花花的稻茬。礦區的外貌、礦山的景色不因季節變化而有顯著的變異,有些變化在地下,不那麼明顯地令人覺察。家屬區,幾棟新樓在施工中,礦區公路在鋪水泥。
天高雲淡,金風送爽。一天中午,姚玉書從礦中心回來,見到礦團委書記與三名年青的姑娘來到采一區。姚玉書仔細地打量,其中一個姑娘不斷地向另兩名姑娘講著礦山的情況。顯然,那兩個姑娘就是慕礦工之名而來的金鳳凰了。姑娘們鮮豔的衣服給單調的采區增添了活潑的色彩,瀟灑的風姿、歡樂的笑臉、優美的身段贏得了小夥子們長時間的駐足。一雙雙眼睛象礦燈觀察頂板似的追蹤著姑娘苗條的身影,大方的姑娘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團委書記領著姑娘們進了辦公室。
姚玉書回到宿舍。李風在看書。
姚玉書把李風的書奪過放到旁邊,說:“那個小學教師來了!”
李風還未從書的內容中反應過來,不解地問:“哪個?”
姚玉書:“就是登報要嫁到礦山來的那個思南教師呀!還有一個姑娘……”
李風:“到咱們采區找對象?”
姚玉書:“看看唄,看中了礦山,再看人唄!”
四點班班前會。陳正雲點過名,高樹聲講著任務完成情況。團委書記和三名姑娘來到會議室外站在門邊,看了看,然後向招待所方向走了。
第二天上午,通知李風和姚玉書到礦團委去。
礦團委書記對他倆說:“思南縣小學教師唐桃和盤縣百貨公司的一名姑娘,聽說礦工找對象難,她們願意把愛情獻給礦工。經過組織考慮,我們想到了……你們”
姚玉書眼睛一亮。
李風:“書記,介紹給小姚吧,我不忙……”
團委書記:“你都28了,不小了。”
李風猶豫了,不好啟口地囁嚅說:“我……”
團委書記:“你有了?”
姚玉書跨前兩步,扒在團委書記耳邊小聲講著。
團委書記點點頭,笑著說:“好哇,我支持!那小姚先與她們一個見見麵吧!”
姚玉書:“人家能同意嗎?”
李風:“談談嘛!”
團委書記:“對!談談嘛!”
姚玉書並不是唐桃頭一個見麵談話的小夥子,頭兩個,唐桃向團委書記輕輕搖了頭。
姚玉書沒有驚人之處。他高個,團臉,雖不太漂亮,但五官端正,給人好感。他有些頑皮,但不滑稽;他不是先進生產者,但熱愛本職工作;他不善言談,但能夠坦率地談出自己的好惡和看法。姚玉書每天挺樂觀,但總覺缺少點什麼,臉紅了,有久願初償的喜悅,也有不測風雲的擔憂。
“你叫什麼?”
唐桃雖然從團委書記的介紹中已經知道了姚玉書的名字,但姑娘還是這樣問。
“姚玉書。”
“哪個縣的?”
“金沙。”
“怎麼當了礦工呢?”
“招工來的。”
“礦工苦吧?”
“苦是苦,如果都不願意幹,煤怎麼采出來呢!”
這是豪言壯語嗎?還是樸實的心聲?姑娘盯著姚玉書看,似乎要從姚玉書拘窘的臉上看出答案。
姚玉書惶惑了、侷促了。她那明澈的雙眼,能看透人們心中隱藏的秘密。“我沒有說假話呀!”姚玉書想:“她也許不願聽我講愛礦山、愛采煤工作的話。可她不是願意嫁給礦工嗎?--那也許是漂亮話,說說而已。她是怎麼想的呢?”
唐桃瓜子臉,彎彎的眉,機靈的大眼飛動著。白淨的皮膚增添了姑娘的美麗,端莊文靜,使人想起女性石膏雕塑像。她梳著兩條不長的辮子,穿一條米色的褲子,雪白的襯衫領繃在一件粉紅色的無領絨衣的領圈上,外麵穿一件淡藍色的滌淪上衣,豔而不妖,落落大方。別人也給姚玉書介紹過對象,那些姑娘一聽他是采煤工,就都中止了愛船的航行,留下姚玉書獨自徜徉在愛河的岸邊……。現在,唐桃——這邊遠縣城的城裏姑娘,她有舒適的家庭、稱心的工作,找一個理想的丈夫並不難,她為什麼……。姚玉書不太相信唐桃的決心,可又切盼著它是真的。可望不可即、曾傷過姚玉書心的愛情之鳥會落到他的肩上嗎?
姚玉書與唐桃漫步在礦區公路上,姚玉書向唐桃介紹著礦區風景。
二人坐在俱樂部門前球場的長椅上,娓娓談著,兩顆心在靠近。
唐桃喜歡姚玉書閱世不深的幼稚,也滿意姚玉書為人誠實的憨厚之態。唐桃1953年出生,在那個幽靜的縣城度過了24個春秋。是爸爸、媽媽兩個共產黨員的循循誘導,是慈祥嚴厲的老師的諄諄教誨,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把一切獻給黨》、《高玉寶》、《可愛的中國》這些書籍使她了解了燦爛的人生、偉大的祖國,懂得了過去和現在,知道做人要做一個於人民有用的人。前年,爸爸到水城開教學經驗交流會,回來告訴她:昔日荒涼、落後的六枝、水城、盤縣現已建成了三個大礦區,十多萬煤礦工人戰鬥在這個貴州最大的煤炭基地。在報紙上,她也看到礦工們頭戴安全帽、肩扛風鑽、腳登膠靴的豪邁照片,她年青的心就對煤礦工人懷著熱烈地向往和深深地敬意。《貴州日報》上《他們是值得愛的人》的文章寫到不少姑娘嫌棄礦工,使她氣憤;礦工艱苦的生活和繁重的勞動使她敬羨。感到自己有責任幫助他們。怎麼幫助呢?為什麼不把愛情獻給他們?她把自己的想法說給爸爸、媽媽聽。爸爸、媽媽開始沉默不語,良久,才說道:“孩子,你是對的,按照你自己選定的正確道路走吧!”於是,她給盤江礦務局團委寫了信。現在,唐桃來到了這個大煤礦。高高矗立的井架,飛轉的天輪,唰唰駛過的電機車,鱗次櫛比的樓房,使她振奮;壓風機的轟鳴聲,機器的馬達聲,使長年生活在寂靜小縣城的她感到新鮮。有一種強烈的吸引力。
“唐桃與姚玉書對上象了”的消息很快在礦上傳開了,采區的許多小夥子用羨慕的眼光看著姚玉書。
唐桃來到姚玉書宿舍。她把彭小光、李風、姚玉書他們的紋帳、衣服、床單包了一大包,姚玉書攔不住,二人一起到山後小溪邊,洗起來。溪水清澈,從岩縫裏流出來,在一塊平坦的岩石處,形成一個“小湖”,然後又拐個彎急湍地朝山下淌去。溪邊有幾棵鬆樹,姚玉書拴上繩子。唐桃挽起褲腿,脫掉外衣,挽起袖子,坐在一塊幹淨的石頭上——姚玉書在石頭上墊上一塊手絹——洗起來。太陽懶洋洋在天空照著,風吹起晾在繩子上的衣服、床單、紋帳,樹枝輕輕搖曳。
“小唐,你們家鄉有煤礦嗎?”
“沒有,離縣城幾十裏有小煤窯,我們就燒那出的煤。”
“你們家那兒有河嗎?”
唐桃揚起汗津津的臉。得意地說:“我們家鄉的河才大呢?”
“有魚嗎?”
“有”
“我什麼時候去--抓魚。”
“我回去,來信,你就去。”
“你啥時回去?”
“後天。”
“不再呆幾天?”
“不行--沒人頂課,我出來快半個月了。”
“那咱們明天去醫院看看劉師傅吧,他病了好久了。知道你跟我好,他準高興。”
唐桃的臉白中泛紅,說:“誰跟你好?--行。”
九
才幾個月時間,劉師傅瘦了不少,原來花白的頭發,現在幾乎全白了。劉玉傑、劉玉萍每天下班後,都到醫院看護、照顧、送飯。隊上派劉玉傑專人護理,劉師傅不依,讓劉玉傑去上班。後又派了一名工人,也讓劉師傅勸回去了,隻留老伴在身旁。
張區長差不多兩三天就來一趟,隊上也不斷來人看望。趙礦長指示醫院,要全力治好劉師傅的病,可劉師傅的病始終不見好。
劉師傅人在醫院,心在隊裏,在掌麵;他關心區、隊的產量,詢問每天完成任務的情況。劉師傅住的是一個六平米的單人病室,床頭櫃上擺著一付碗筷,幾瓶罐頭,床頭地上放著一個煤油爐。順著窗外的狹穀望雲,白帶似的公路蜿蜒而來,伸入礦區,看得見礦區熱鬧的一角。劉大娘坐在床前的一張木椅上,削著一個蘋果。劉師傅閉著眼睛,安詳地躺在病床上。
“劉師傅!劉師傅!”姚玉書和唐桃進門來,輕聲喊著,把兩瓶罐頭放到窗台上。
劉大娘把削好的蘋果放在床頭櫃上,挨近劉師傅的臉,說:“老劉,小姚和--”劉大娘回過頭來說:“小姚,這姑娘叫什麼來著?”
姚玉書:“叫唐桃!”
唐桃:“大媽!”劉大娘對劉師傅:“小姚和唐桃來看你了!”
劉師傅睜開眼睛,和藹、愛撫的眼光灑在姚玉書和唐桃身上,一股熱流流過姚玉書和唐桃全身。
劉師傅示意他們坐在旁邊的條凳上。劉師傅眼窩深陷,顴骨突出,腮部凹了下去,多皺的皮膚顯得鬆弛,折皺更多。陣陣疼痛不時使劉師傅閉上眼睛,緊皺雙眉,嘴角抖動,但沒有呻吟。劉師傅用別人幾乎聽不見的微弱聲音說:“唐桃……找咱們……礦工,是……好姑娘,你們倆……好哇!”
姚玉書、唐桃悲楚地應著:“劉師傅!”
劉師傅繼續用嘶啞的聲音吃力地說:“你們……好好工作,……愛礦山……”
一位護士進來,準備給劉師傅打針。
姚玉書、唐桃告別了劉師傅和劉大娘,離開了醫院。
下了白班,晚上六點多鍾,劉玉傑、劉玉萍與張區長來到醫院。
張叢林:“劉哥……”悲咽的聲音飽含著最質樸的情感,萬語千言盡在不言中。張叢林端著小搪瓷盆,裏麵盛著燉得很爛的雞肉,說:“吃吧!”
劉師傅熱淚橫流,用瘦骨嶙峋的手握住張叢林的手不放。
劉玉傑:“爸爸,張叔是礦長了!”
劉師傅沒聽清。
劉大娘對著他耳邊說:“叢林當礦長了!”
劉師傅拉過叢林吃力地說:“叢林……你擔子……更重了!”
張叢林感到了話中的份量。這擔子,他挑得起來嗎?可是,得挑!這是組織的安排,為了煤炭事業,為了多給國家貢獻能源--他得挑!
1977年12月25號上八點鍾。
張叢林從一區井下上來到一區調度室。“要礦調度!”張叢林對調度值班員說,喜形於色。
“喂,礦調度嗎?趙礦長在嗎?在?好,趙礦長,我是老張啊,到今天晚上七點整,采煤三隊已完成全年生產計劃十五萬噸--,嗯,嗯,好。”
張叢林放下電話,心裏想:“把這個消息告訴老劉哥--這裏也有他的貢獻啊!”張叢林快步朝醫院走去。
醫院裏。
醫生、護士幾人圍在床前,劉師傅在輸氧氣,在打針。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像睡著了。劉玉傑、劉玉萍、李風、張仲安、劉大娘都在。
劉師傅張開嘴,劉大娘用羹匙喂桔子汁兒。劉師傅覺得自己在一個漆黑的井巷裏,一盞電石燈燃著微弱的黃光,照著他和叢林黑漬漬的臉。他倆大口喘著氣,拖著沉重的炭袋,爬著,爬著……,真渴呀,胸中像有火在燃燒,嗓子冒煙,嘴發燙……他倆把頭伸到井巷水溝邊,喝一口,啊,好清涼,舒服極了!他們又往前爬,巷道高一點了,他倆貓著腰走著。忽然叢林不見了!他大聲喊--呼悠一下,他身子往下沉,沉啊,飄啊,向下墜落,耳邊響著呼呼的風聲。--他身體停住了,風從風筒中吹來,巷道裏的扇風機在旁邊嗡嗡地吼著。礦車飛駛而來,大巷在眼前展開--他覺得自己像一顆煤塵,在掌子麵飛蕩,溜子嘩嘩響,截煤機在擺頭,煤在傾瀉,像瀑布。他隨著煤向下傾瀉,煤倉,那麼寬敞,圓筒壁發镟時木板一條一條的痕跡那麼清晰--。一個木垛拔地而起,井字形伸入黑洞洞的頂板上的窟窿裏,望不到頂……轟,轟,炮聲隆隆,崩下來的煤,閃著亮光在眼前晃動……又一聲巨響……。
劉師傅吮著桔汁的嘴不動了,在腹前的手滑落在床邊……。
劉大娘失聲哭道:“老劉!老劉!”
“爸爸!爸爸!”劉玉傑、劉玉萍悲愴地呼喊。
“劉大爺!劉大爺!”張仲安喊。
“劉師傅!劉師傅!”李風呼喊。
醫生、護士悄然出去。
門開了,張叢林進來。稍愣一下,然後猛地撲在劉師傅床前,抓起劉師傅的手放在自己臉上。痛聲地喊著:“劉大哥!”
夜深了。張叢林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中,望著與劉忠元合影的照片,一動不動。
張大娘擔心地:“老劉--他……”
張叢林的臉色已告訴了那不幸的消息。張大娘擦著眼淚,望望張叢林,欲言又止。
張叢林詢問地望著張大娘。
張大娘:“剛才吳科長來了,等了你半天,才走。”
張叢林:“什麼事?”
張大娘:“讓你把他兒子立新從井下調上來,先不改工種也行……”
張叢林不耐煩地說:“現在不說這個。”
張大娘:“吳科長讓我務必告訴你,你說了算,當礦長了……”
張叢林氣憤地哼了一聲,手摸著照片外麵的玻璃--劉忠元站立在鏡框裏,挨著就是張叢林。
張大娘:“吳科長說,就現在辦,聽說有斷層,頂板不好,危險……”
張叢林大怒:“他的兒子是人,別人的兒子就不是人!我不批!”
劉師傅長辭的消息給采一區、采三隊籠罩一片悲哀,這是沉默的悲哀,是懷念的悲哀,是前仆後繼的悲哀!
高樹聲不會忘記1965年剛從農村來時,劉師傅領著他熟悉巷道,講什麼是上山、石門,什麼叫回柱、打頂子……。
陳正雲怎能忘記劉師傅教他敲幫問頂、打眼放炮。怎能忘記凡遇到危險,劉師傅總把別人往後一推,他自己上去了。有一次陳正雲因愛人生病缼錢,一連幾天愁眉不展,不知劉師傅怎麼知道了,把50元錢放到他手上,讓他快寄去……。
李風不能忘記,自己不安心井下工作打頂子湊合。劉師傅嚴厲地批評了他,責令他返工,下班後又語重心長地跟他談心……。
張仲安怎能忘記,自己小時候在劉大爺懷中抓撓;參加工作後,不想幹采煤,劉師傅知道了,多少次苦口婆心……。
每個人都想起了劉師傅生前的許多事,平時不留意,現在回憶起來,那麼清晰,那麼心酸;仿佛劉師傅還坐在會議室裏,往牆角一蹲,等著點名;好像劉師傅瘦小的身軀還在溜子旁攉煤,在掌子麵揮斧打柱,在木垛頂上幹活……
啊,劉師傅!將近四十年的礦工生活,你經曆了截然不同的兩個時代。舊社會的窯主想榨幹你的血汗,新社會當家作主人使你煥發了青春,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你就像一塊煤,燃盡了自己,留下溫暖、光明在人間;你是井巷一棵不倒的柱,你是煤海一顆不息的星!
十
1977年全礦終於摘掉了虧損帽子,上繳利潤500萬元。礦務局表彰了全礦職工。1978年的生產任務更加艱巨。
東去春來,春花怒放。山上樹叢中映山紅火紅的花瓣兒,非常豔麗,還有不知名的白色的花、藍色的花;黃絨絨的油菜花隨風飄來淡淡的清香。礦區公路已全部鋪完了水泥,走起路來再不濺泥點子了,電工在裝設路燈。一列運煤的電機車駛過,架線接觸處爆出嘶嘶的聲音,閃出耀眼的白色的電弧光。
青山依舊,河水奔流。劉師傅離去了幾個月,采三隊的同誌們無限懷念。李風、陳正雲覺得劉師傅每天還伴著他們下井。幾個月時間,李風、姚玉書這幫青年成熟了不少,嬉鬧少了,不再玩世不恭。心裏增加了對生活的思索、探索、求索,臉上增添了認真、嚴肅、持重的表情。吳科長的兒子也不要求調動了。
姚玉書把劉師傅去世的消息告訴了唐桃。他在後來寫給唐桃的一封信中寫道:
“小唐:
你寄來的毛衣收到了,感謝你。我下井穿著它很暖和,幹活也有勁,那有你的情義呀。
你去年走時還在鋪水泥路麵,現在已鋪完了,路燈也完成了。夜晚,幾條礦區公路幾串長龍,很好看,你喜歡嗎?
我想念劉師傅,從這位老工人身上我學到了許多東西。他像我的父親,他的和藹像我的母親,他每天不聲不響不知疲倦地幹,又像條老黃牛……。為了提高產量,我們采麵正在上綜采機組,我有可能當司機……。
李風現在學習更用功了,他說不上大學也得學習,他每天睡得都挺晚,有時下班回來衣服不換就又拿起了書。我也在讀,讀你告訴我的那幾本書,還複習代數。‘四人幫’粉碎兩年了,我們都在思索:我們這一代青年該怎樣生活和工作。有一點是肯定的:得像劉師傅那樣幹。我們采區正在蓋兩棟單身樓,蓋好了,我們的宿舍就搬家了……。你夏天放假來吧,回去時我和你一塊去抓魚……。”
《礦工報》刊登了李風寫的一篇懷念劉師傅的文章《不能忘記的教誨》,感情真摯,文辭淒楚,觀點鮮明,讀之摧人淚下,掩卷深思。後不久,李風又寫了一篇《從迷惘中奮起--致全局青年礦工的一封信》。雖然有些青年不以為然,卻引起了大多數青年強烈的反響,尤其是對新入礦的青年工人起了很好的教育作用。
李風在文章中寫道:
“煤礦工人有著光榮的鬥爭曆史和傳統,老一輩工人千裏迢迢從北方來貴州建礦,在做了自己應做的以後,有的年老力衰,退休了,有的永遠躺下了。劉師傅的煤鎬還要不要有人舉?地層深處的烏金還要不要采?我們後繼者不能做不肖子孫,使長眠者擔憂……。文化大革命時,我們有過沸騰的熱血、捍衛的激動,雖然經曆了曆史的曲折,可是愛國的心不能無,事業的火炬不能熄……燃起你冷卻的信念吧,拋棄你看破紅塵的自嘲吧,在新長征路上,跨進隊列,邁開新的腳步……。”
姚玉書看到李風近來常在室內踱步,有時長久地佇立窗前,看著礦區夜間如繁星似的燈火,看洗煤廠的高大建築群,看電廠霧氣濛濛的晾水池……。
在《礦工報》上每看到李風的文章,劉玉萍就一陣欣喜、一絲甜慰;在燈房窗口每看到李風,身上就一股熱流、一陣心跳。
李風覺得即使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讀書,在掌麵幹活,那一雙美麗的大眼、羞澀的神態就在眼前晃動,有時仿佛嗅到了她的呼吸……。
高樹聲提為副區長,陳正雲負責采三隊全麵工作,李風提為跟班副隊長,劉玉傑當了班長。一些1965年的骨幹支援了別的隊,補充進來20多名新工人。燈房窗口,李風提前領燈,本班最後一個交燈。
一天下班後,李風、姚玉書、彭小光洗完澡回到宿舍,劉玉萍進來了,把一封信往姚玉書床上一摔:“思南縣來的!”
姚玉書忙打開信。
李風:“是不是放暑假來?結婚吧!”
姚玉書:“她同意麼?”
劉玉萍:“你問問她嘛!看這樣,差不多!”
姚玉書:“你們呢?”
李風:“什麼我們……”
姚玉書哈哈大笑。
劉玉萍悄悄走了出去。
姚玉書:“別太冷了人家!”
隆隆的炮聲和嘩嘩的溜子聲摧著時間飛快地逝去。8月份,井下淋頭水大了。地麵上炎熱的太陽照烤著山凹裏的礦山,礦區學校消失了孩子們的蹤影:放暑假了。
一天上午10點,唐桃出人意外地出現在姚玉書、李風的麵前。下零點班剛上床睡覺的兩個人趕緊穿上衣服,——彭小光探親回家了。
李風提起水壺說:“小唐,我打水,你洗洗臉!”
姚玉書說:“你來了!”快一年不見了,姚玉書覺得好像三年那樣長。
唐桃把提包放到床上。秀麗的臉上一層汗珠,閃著光澤。緋紅的兩頰,就象映山紅。
姚玉書盡力說話平緩,抑製著咚咚的急速的心跳,說:“你們放假了?”
唐桃:“我這回就不走了!”
姚玉書:“不走了?”
唐桃笑著說:“調來了”。當9月1號開學時,唐桃輕捷的步履邁進了礦區小學的教室。
李風、劉玉萍,姚玉書、唐桃,準備10月1日結婚。
十一
9月份的任務,不用到月底就能完成。陳正雲、李風他們決定趁條件好,多超產一些。
9月27日四點班。李風、張仲安、劉玉傑三人點完名後,領了燈,順著斜井向下走去。
煤礦工人“武裝”起來,是特殊的穿戴:頭戴安全帽,像軍人的鋼盔,又像古代士兵的頭盔;腳穿水靴,尤其是新靴,黑亮黑亮的閃著光,像飛行員的飛行靴,又像軍官的皮靴;身穿蘭色工作服,脖子上紮條白毛巾,威武颯爽。如果挎上礦燈,把燈戴到安全帽上,扭通燈上的開關,一束雪白的燈柱刷地從頭上射出,像把利劍切開了黑暗,眼前的景物一清二楚。那神態,倒有傳奇色彩了--像是哪路神仙下凡,又像是外星人……。
工作的操心、繁重的勞動,一連幾天少睡眠,李風非常疲勞。他想痛快地躺在床上不起來,任憑日起日落,睡上一天一夜。可是,不行!不能不上班,不能影響產量!到了掌子麵,他布置、分配任務,檢查、察看,緊張地工作起來。
9點鍾左右,除盡了貨——掌子麵煤與矸石的統稱——打好了柱,準備移溜時,突然從采空區傳出悶雷般的響聲。接著,像12級台風似的強烈衝擊波,夾帶著火團呼嘯著穿過掌麵,進入運輸巷。刹那間,煤塵飛揚,矸石滾滾,28千瓦的軸流扇風機被衝得滾了起來,坑木被吹得七零八落。正在溜子槽槽尾幹活的李風的另幾名工人,被強大的氣流衝倒,李風感到一團烈火的高溫從麵部掠過。摔在一塊矸石上的右太陽穴鑽心的疼,鮮血順著麵頰淌下,手感到發粘,他摸了一下頭發,一股焦味衝鼻而來。他可以躺著不動,但強烈的責任感使他告誡自己:不能昏迷,不能倒下。從老工人說的、書上介紹的、技術人員講的,他知道,這就是瓦斯爆炸。要趕快向礦調度——向地麵報告!
李風重新戴上脫落在旁的安全帽,燈還亮著。他忍著劇痛,站起來,飛快地跑向三百米外的電話機,把02manbetx.com
向礦上彙報了。
就好像跑出了槍彈的射程之外,李風現在已在遠離采麵三百多米的石門裏,離開了險區。放下電話後,李風沒有猶豫,轉身又朝采麵走去。瓦斯爆炸,往往有多發性,一次爆炸過後,說不定還會來第二次、第三次。這,李風知道。可是,丟開戰友,做一個荀且偷生、貪生怕死的逃兵,是可鄙的!工作麵還有人,要搶救戰友!渾身的疼痛,太陽穴一跳一跳的鑽心的疼痛,使李風每邁一步都非常艱難。他扶著棚腿子往前走,手扶過的棚腿上留下了斑斑血跡。頭上的血,滴著,烏黑的煤炭染上了鮮紅的顏色。
漆黑的巷道裏,傳來呻吟聲,聲音挺熟。李風用燈搜尋,問:“誰?”
“我,彭……小……光”
李風吃力地搬開一塊矸石,又搬起石頭下麵橫在彭小光身上的一根木頭,扶起彭小光。
彭小光臉被燒傷了,彭小光擺著手說:“李風,不要管我,去裏麵,找隊長和別的人……”
“李隊長,彭師傅!”有人喊。
李風抬頭用燈照過去,一個新工人站在二十多米外,燈熄了。李風給他照著路,這個新工人慢慢走近。李風把彭小光交給他,讓他們結伴往石門走。李風又朝采麵蹣跚走去。
“來……人……哪……”不遠處傳來呼救聲。李風走近一看,是老工人魏師傅蜷曲在下麵,被上麵震落下來的煤壓著了,動彈不得。李風找到一根鋼釺,使盡力氣橇開木板,搬掉煤塊,挽起魏師傅。一陣劇痛襲上來,心在震顫,頭嗡地一聲,好像爆炸了。李風撲倒在一棵木頭上,木頭一動,嘩的一聲一塊大矸石滑下來……。
“李隊長!”
“李風!”
追悼會上,職工同誌們在心底深處深情地呼喊著李風的名字和其他犧牲的同誌的名字。張仲安頭纏繃帶,挨著劉玉傑站著。劉玉萍無聲地啜泣。
《礦工報》上刊載了姚玉書、劉玉傑悼念李風的文章《青年礦工的好榜樣--李風》。姚玉書、劉玉傑寫道:
“……許多青年,包括我們自己都曾慨歎我們這一代人生不逢時,又讓‘文革’給耽誤了,便對事業失去了熱情,忘記了我們這一代青年人應負的責任。豈止是不願當礦工,又豈止是不願下井。有的青年沒幹采煤工,有的沒下井,可同樣得過且過,不熱愛本職工作。……有的人問什麼是人生的價值,我們認為,李風認識了自己的價值,在人民的需要中顯示了自己的價值、貢獻了自己的價值,他把自己溶在了祖國的脈搏中……。時代的風無一例外地吹動著山崗的樹木和花草,隻有紮根深者才立得牢、立得久。……英雄並不都產生在戰爭年代硝煙彌漫的戰場上。不,平凡的崗位有風雨,地層深處有雷聲,那裏有用武之地,也有生與死的考驗……”
李風的父親、母親來到礦上。李風的母親有四十七、八歲,敦厚沉靜。礦黨委楊書記、趙礦長、張叢林陪著李風的父母親走進李風的宿舍。宿舍依然,被子沒迭。上次吃飯的小箱子還在床下。睹物思人。李風父親拆開兒子枕過的枕頭,下麵有一堆書,他拿起本夾子,翻開。四個醒目的字映入眼簾:《礦工之歌》。
楊書記走過來,從李鐵君手中接過本夾子,仔細一頁一頁看著。
清早,招待所門前場地,停著一輛北京吉普。楊書記、趙礦長、張叢林送李風父母親上車。
李風父親說:“我們可以坐公共汽車回去。”
張叢林說:“上車吧,老李,這也是為了工作。”
李風母親向車門走去,忽然停住,轉過身,對楊書記、趙礦長、張叢林三人說:“我有一個請求……”
楊書記:“你說吧!”
李風母親:“如果你們同意,我再送一個來——我們的小兒子……”
楊書記、趙礦長握住李風父親的手。
張叢林感動地握住李風母親的手:“李大嫂!”
吉普車開走了。轉過一個山角,不見了。
礦山映照在一片朝霞的晨光中。汽笛長嗚。悠長、清脆的汽笛是向犧牲、長眠者致哀;也是召喚礦工們繼續戰鬥的號角。
尾聲
《礦工報》一版發表了社論:《一個無私無畏的礦工--向李風同誌學習》。二版、三版刊登著李風未寫完的長詩《礦工之歌》:
“有人說井口和那一架架棚子,
是地獄的大門,通過那裏,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不,我說那是幸福的大門,戰鬥的大門,
通過那裏,一步一步走向希望。
熱能從那裏噴出
炮在那裏嗚響。
是我們礦工磨破血泡的手
開出了這地下長廊;
是我們礦工長滿老繭的手,
使地層深處的烏金嘩嘩流淌……”
劉玉萍心中默默誦著使她欣慰,也使她淒楚的詩句:
“姑娘,你把愛情獻給了我,
我們共同把愛情獻給煤礦。
你為什麼愛上了我呀,
我沒有漂亮的容貌,隻有黑黑的臉膛。
--是兩顆火紅的心
使我們並肩歌唱!
不用梧桐樹,
煤海的烏金
能引來金鳳凰!”
更多的同誌喜歡其中這一段:
“……我愛芳香的草地,明媚的陽光,
也愛地層深處的戰場,
那裏炮聲隆隆,硝煙彌漫,烏金閃亮。
還有我親愛的戰友,
他們有美好的心靈,鐵的脊梁。
膽怯者必須退去,
隻有勇敢的人才肩得起礦工的份量!”
結尾的幾句使人蕩氣回腸,潸然淚下:
“……
假如有一天我突然離去,
親愛的戰友啊,
希望你不要悲傷。我還在你的身旁,就在你的頭上,
--我從煤海升到了藍天
永遠在那裏閃亮!”
1983、5、28二稿
2001、6、20打字